郭建江
今年国庆节与中秋节均在同一假期内。“到衡阳去”，这念头一起，便再难按捺。于是，在这个号称“史上最长”的国庆假期里，我们便从邵阳出发，将日常的琐碎暂且抛在身后，投向了衡阳的怀抱。此行别无他求，只想真切地触摸一下这座城市的肌理，听听它那跨越千年的、沉稳而有力的心跳。
我们的第一站，是那座中国古代四大书院之一的石鼓公园。它静卧于蒸水与湘江的汇流之处，像一枚历史的印章，稳稳地钤在这座城市的扉页上。湘江沐浴在淡金色的光里，石鼓书院嵌在石鼓山上，入口处有联“石鼓响云霄，书院传千古”。一进园，便觉一股混着水汽的清凉之风扑面而来，将旅途的微尘与疲惫一扫而空。园内古木参天，绿意蓊郁，隔绝了墙外的车马喧嚣。我和妻子、姐姐、妹妹一行径直走向那面传说中的石鼓，它默然静立，其貌古朴，并无甚奇特之处。然而，当你将手轻轻覆在那冰凉而粗糙的石面上，仿佛便能听见自唐宋、甚至更早的时空里，传来隐隐的“回声”——那是朱熹、张栻在此论道辩难的余音，是历代文人墨客在此留下的吟咏与慨叹。
登临合江亭，视野豁然开朗。凭栏远眺，但见蒸水汤汤，湘水泱泱，两水于此交汇，一清一浊，泾渭分明，融成一片浩荡的苍茫，向着天际奔流而去。江风猎猎，吹动我们的衣袂，也仿佛吹动了历史的书页。此情此景，让我忽然想起《水经注》中的记载：“县有石鼓，高六尺，湘水所经，鼓鸣则有兵革之事。”这石鼓，原是战争的预言者。可如今，它只是静静地立在这里，看江水东流，看岁月静好。这沉默，或许便是历史给予和平最深刻的注脚。我与爱人并肩而立，并无多言，只觉在这亘古的流水与长风面前，个人的忧喜都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因了这份相伴，而变得分外踏实与安宁。
次日，我们去了衡阳的铁路博物馆和工业博物馆。若说石鼓书院承载的是衡阳的“古意”，那么衡阳工业博物馆与铁路博物馆，则为我们铺开了它近现代的、充满力量与节奏的画卷。步入设在建湘柴油机老厂内的工业博物馆，仿佛踏入了一个由钢铁、齿轮与汗水构筑的世界。巨大的老式机床、泛黄的设计图纸、带着油污痕迹的劳动工具……它们不再是冰冷的陈列品，而是一个个会呼吸的见证者，向我们无声地讲述着这座“中南工业重镇”曾经的辉煌与阵痛。我在一节列车守车前驻足良久，它那沉默的钢铁之躯，凝聚着一个时代的光荣与梦想。我的指尖轻轻划过冰凉的金属表面，仿佛能感受到那个火红年代里，工人们炙热的体温与激昂的心跳。衡阳，它不只有王船山的哲思，更有这千万双劳动之手所锻造的、坚实而滚烫的底色。
及至铁路博物馆，这种感觉愈发真切。作为京广、湘桂铁路的枢纽，衡阳的命运曾与两条冰冷的铁轨紧紧相连。衡阳铁路见证了湖南铁路历史上的荣光。推开展厅大门，仿佛穿越时光隧道，踏入一个被历史尘封却依然熠熠生辉的世界。馆内复原的老衡阳火车站场景，瞬间将人拉回到那个月台上人影匆匆、汽笛声撕破长夜的年代。那些印刷精美的硬板车票，那些信号灯，那些报道行车时刻的老式印刷机，无不勾勒出一幅流动的、充满烟火气的社会图景。铁路，不仅是经济的动脉，更是人情的纽带，是无数悲欢离合的起点与终点。我想象着，在战火纷飞的年月，有多少人从这里仓皇离去，又有多少人怀揣着希望由此归来。这条条铁轨，承载的何止是货物的重量，更是一个民族沉甸甸的命运。爱人指着一列老式绿皮火车的模型，笑着说仿佛闻到了旧日旅途的气息。我们这一代人，关于火车的最初记忆，大抵便是从这“哐当哐当”的绿色长龙开始的吧。
从厚重的历史中走出，我们转而投向衡阳山水间的灵秀。东洲岛，宛如一枚精致的翡翠，镶嵌在湘江的中流，与长沙橘子洲、岳阳君山岛并称为“湘江三大洲”。踏上这座“不系之舟”，但见古树掩映，楼阁隐现，环境清幽得不像在闹市之中。最为人称道的，自然是那古衡洲八景之一的“东洲桃浪”的景致。可惜此时已过花季，不见那夹岸红霞、落英缤纷的盛景。然而，沿江的桃林枝叶繁茂，绿意盎然，别有一番沉静的风致。江风过处，枝叶摇曳，仿佛仍能想见春日里那“浪花”翻卷的绚烂。岛上的船山书院，又是一处与王夫之相关的圣地。青砖灰瓦，庭院深深，这里曾是多少湖湘学子心中的圣殿。在此处徘徊，你方能更深地理解，衡阳的文脉，并非虚无缥缈的传说，而是深植于这片土地，在一代代的讲习与传承中，变得血肉丰满。
行程中，我们特意寻到了那个被称为“保卫里”的小小社区。它藏在高楼大厦的缝隙里，像一块被时光遗忘的角落。沿着窄窄的、布满青苔的台阶上行，两旁是依山而建的旧式民居，红砖墙，黑瓦顶，斑驳的墙面上留着岁月的痕迹。几根老旧的电线杆斜斜地立在巷口，纵横的电线将天空分割成不规则的几何图形。这里安静极了，只偶尔传来几声犬吠与孩子的嬉闹。阳光透过茂密的树叶，在石阶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随着微风轻轻晃动。有老人坐在门前的竹椅上，摇着蒲扇，眼神温和地看着我们这些外来客。
此情此景，让我恍若穿越回了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这里没有景区的喧嚣，只有最本真的、缓慢流淌的生活。我们在一面画着怀旧主题涂鸦的墙前合影，那鲜艳的色彩与古朴的环境形成一种奇妙的和谐。保卫里，它保卫的，或许正是一段关于衡阳城的、温润而质朴的旧梦。
在衡阳期间，我们专程去了衡阳抗战纪念馆，衡阳是一座抗日英雄城，“衡阳保卫战”，这短短五个字，背后是四十七个日夜的血火煎熬，是一座城市与十万将士的存亡继绝。馆内的史料、图片与实物，无声地诉说着那场被誉为“东方的莫斯科保卫战”的酷烈。城墙的残垣断壁，将士们浴血的戎装，那些发黄的家书与决绝的遗言……每一件展品，都像一把重锤，敲击着观者的心灵。尤其是看到衡阳守城的士兵们，在弹尽援绝、援军无望的情况下，仍誓与孤城共存亡的事迹时，一种混合着悲壮、痛惜与无限敬意的情感，在胸中激荡难平。衡阳，这座文质彬彬的城市，在民族存亡的关头，竟能爆发出如此石破天惊的血性与刚烈。文脉与武魄，在此刻，以一种最惨痛的方式，交融在了一起。走出纪念馆，天空依旧湛蓝，我突然强烈的感觉到，是无数英雄铸就了今天的幸福。
为了从另一个角度领略衡阳的美，我们决定在最后一夜，乘上游轮，来一次湘江夜游。在姐姐一家精心安排下，当华灯初上，我们登上游轮，随着一声悠长的汽笛，缓缓驶离码头。白日里所见的那些古朴的、肃穆的景致，在夜晚竟全然换了一副模样。两岸的现代楼宇化身成为巨大的光幕，变幻着五彩的图案;一座座跨江大桥被灯光勾勒出优美的弧线，宛如一道道彩虹飞架。江风带着水汽，温柔地拂过面颊。船行江中，划开墨色的水面，漾起层层闪着磷光的涟漪。
我们从现代都市的璀璨光影中，缓缓驶近白日到访过的石鼓书院与东洲岛。它们在精心设计的景观灯照射下，褪去了白日的素颜，显得朦胧而神秘，仿佛海市蜃楼，悬浮在夜色与水光之间。一边是流光溢彩的现代都市，一边是静谧幽深的千年古迹，它们同时在视野中展开，竟毫无违和之感。这一刻，时空仿佛被巧妙地折叠、压缩了。我倚着船栏，听着江水轻柔的拍打声，心中涌起万般感触。这一日的游历，便如同一场深刻的对话，我们与衡阳的过去、现在进行了一场无声的交流。那江面倒映的，不仅是灯火，更是一座城的千年一梦。
旅游终有尽时。我们带着满满的感触登上了返回邵阳的列车。当城市的轮廓在车窗外渐渐模糊，最终消失于地平线，我的心中并无离别的惆怅，反而感到一种充盈的平静。这次的衡阳之行，我们并未刻意去攀登南岳，朝拜名山，而是选择沉入这座城市的街巷与肌理，去倾听它的呼吸。我们从石鼓的文脉启程，遍历工业的硬朗、铁路的绵长、山水的灵秀、市井的温情，最终在抗战的悲壮与夜江的绚烂中，完成了一次对衡阳灵魂的探寻。
我终于明白，衡阳的魅力，不在于某一处单一的景观，而在于这种复杂而深沉的“多重奏”。它是书院里的琅琅书声，也是工厂里的机器轰鸣;是东洲岛的传说，也是保卫里巷的切实烟火;是江畔温柔的清风明月，更是战火中不屈的民族脊梁。这些看似矛盾的特质，在历史的长河中相互碰撞、交融，最终锻造出衡阳独一无二的城市品格——既温文尔雅，又铁骨铮铮。既承载了厚重的历史，又能在废墟上开出新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