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长益
晨起五点半,霜已结在玻璃窗上,微微凝出窗格纹样,如一幅银线绣成的画。我因写作误听了朋友的电话,把七点半错记成了五点半,便独自驱车奔着野外鱼塘而去。车灯劈开浓稠的黑暗,寒气在车窗上凝成薄薄一层白霜,车内温度似乎也渐渐被外面吞噬了。拨电话给朋友,那边传来含混不清的声音:“你……起早了……我还在给小嫂子作爱呢……一会儿才去早餐……”
挂了电话,我独自前行。天边仅剩微光,冷冽如刀,刮削着裸露在外的肌肤,寒气如细针入骨。行至半途,遇一家小面馆,灯火昏黄,似无边的墨色中唯一温暖的眼睛。推门而入,两个女人正揉着面,面团在她们手里扭动,推拒又相融,发出柔韧的响声。她们见我进来,便笑问:“吃碗热面吧?”我点头应了,便见她们的手在蒸汽缭绕中舞蹈,白气氤氲,面团在木案上翻滚、伸展,仿佛有了生命,最终成条。面条下锅,水汽腾起,模糊了她们的脸,只余下轮廓,在暖黄的灯光里,如一幅泼墨画。
面食下肚,身上暖意渐生,心中却浮起一丝预感:今天怕是要赴空了。
终至鱼塘。塘水如睡,凝然不动;晨光初露,水面铺了层薄薄银霜,倒映出灰蓝的天色。我支好钓竿,铅坠带着鱼钩沉入水中——那声音微乎其微,仿佛一粒石子坠入水银之间,连水花也吝啬泛起。鱼线绷直,浮漂静静垂立于水面,宛如一枚凝固的针。天光渐亮,周遭却愈发显出清寒与岑寂,时间仿佛被冻住,只余下浮漂无波无澜的倒影。
从朝霞初升至暮色四合,我枯坐水边,竟无一条鱼来咬钩。水面纹丝不动,浮漂静默如定,鱼篓空空如也,竟如从未开启过一般。风微细,却锐利如刀片刮过脸颊;我凝神屏息,恍然间,仿佛听见浮漂之下,时间在汩汩流淌,而鱼篓在脚边默然张着口,只吞噬着无形的风与寂静。
于是,钓竿旁枯坐的我,思绪便不由自主地钓起垂钓的深意来了。
此念一起,那些有关钓鱼的诗文便自行浮上了心头:
姜子牙垂钓:愿者上钩。商周之际(约公元前11世纪),姜子牙(姜尚)在渭水之滨用直钩垂钓,且鱼钩离水三尺,口中念道:“宁在直中取,不向曲中求,不为锦鳞设,只钓王与侯。”他最终“钓”到了周文王姬昌,被拜为太师,辅佐周族推翻商朝,建立周朝。后世以“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比喻心甘情愿落入圈套或主动投诚。
庄子濠梁观鱼:钓意非鱼。战国时期,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辩论“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在《秋水》篇中提出“钓者之恭,非为鱼赐也”,强调垂钓的乐趣超越捕鱼本身,体现道家“天人合一”的境界。垂钓是修身养性、体悟自然之道的方式,追求精神自由而非物质收获。
严子陵钓台:隐士风骨。东汉初年,严光(字子陵)是汉光武帝刘秀的同窗,拒绝入朝为官,隐居于富春江畔垂钓。刘秀亲自寻访,他仍拒不受官,留下“钓台”遗迹(今浙江桐庐)。淡泊名利、坚守气节的隐士精神,成为后世文人仰慕的典范。范仲淹赞其“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屈原行吟泽畔:渔父问答。战国末期,屈原遭流放后行至江潭,遇一渔父。渔父劝其“与世推移”,屈原答以“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展现不妥协的孤高精神。渔父鼓枻而去,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垂钓者(渔父)象征通达世情的智慧,与屈原的执着形成对比,折射出儒道两种人生哲学。
柳宗元《江雪》:孤舟独钓。唐代,柳宗元被贬永州后作《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诗中渔翁在极端孤寂中坚守,成为士人高洁人格的象征。以垂钓对抗政治失意与世俗孤独,展现“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精神境界。
范蠡泛舟五湖:功成身退。春秋末期,范蠡助越王勾践灭吴后,携西施泛舟太湖,隐姓埋名经商,传说他曾垂钓于太湖,号“陶朱公”。垂钓象征功成身退的智慧,远离政治漩涡,保全自身。
乾隆钓鱼台:政治与休闲。清代,北京钓鱼台(今钓鱼台国宾馆)曾是金代皇家渔场,乾隆皇帝在此题写“钓鱼台”匾额,将垂钓融入皇家园林,作为休憩与外交场所。垂钓从民间活动升华为权力阶层的雅趣,兼具政治与休闲功能。
圣彼得得人如得鱼。公元1世纪,《圣经》中耶稣对渔夫彼得说:“我要叫你得人如得鱼。”彼得后成为耶稣门徒,传教济世。垂钓被赋予宗教意义,象征拯救灵魂与传播信仰。
在中国古典散文中,垂钓是“隐逸文化”最经典的载体,其意境深远,影响至今。
庄子《渔父》这或许是中国文化中最具哲学高度的“渔父”形象。文中的渔父作为一位高人,点拨困于尘世烦恼的孔子,劝其“法天贵真”,回归自然。这里的垂钓者,是道家思想的化身,他钓的是“道”,是生命的本真。他超然物外,洞察世事,代表着一种与儒家积极入世相补充的、清醒的隐逸智慧。
柳宗元《江雪》诗与“独钓”散文精神。虽然《江雪》是诗,但其创造的“独钓寒江雪”的意象,成为后世散文家心中永恒的画卷。柳宗元在其山水游记(如《小石潭记》)中流露出的那种孤寂、清冷与对自然的静观,与《江雪》的垂钓精神一脉相承。这种 “孤高绝俗之钓” ,定义了文人骨子里的一种不屈与清高。
吴均 《与宋元思书》。“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虽未直接写钓鱼,但文中描绘的“水皆缥碧,千丈见底”的富春江美景,以及那份“任意东西”的逍遥,正是垂钓者所追求的绝佳背景。它勾勒了一个让所有“经纶世务者”心生向往的理想垂钓环境——一个可以洗净尘虑的纯美自然。
中国近现代散文的垂钓:生活的艺术与乡愁。近现代散文家的笔下,垂钓从高深的哲学更多地转向了具体的生活情趣与个人情感的寄托。
梁实秋《钓鱼》这是关于垂钓散文中最具代表性、也最富趣味的篇章之一。梁实秋先生以幽默诙谐的笔调,细细描述了童年垂钓的趣事、钓鱼的“门道”以及种种尴尬经历。他直言不讳地说:“垂钓的乐趣,在于垂钓本身。吃鱼不如钓鱼乐。”“我钓鱼,不是为了鱼。要么是为了钓,要么是为了钓友。” 他的散文,将垂钓从“隐逸”的神坛拉回到充满烟火气的“生活艺术”之中,强调的是过程中的专注、期待以及与友共处的乐趣。
余光中 钓不起往事》。在散文集《记忆像铁轨一样长》中,余光中先生多次写到钓鱼。他的钓,充满了文化乡愁与人生慨叹。他写道:“那一波接一波的乡愁,便是最难钓起的,沉在心底的往事。”在他笔下,长长的钓线仿佛连接着过去与现在,大陆与海岛。垂钓成为一种静默的仪式,在等待鱼汛的间隙,思绪可以飘得很远,去打捞那些沉在时间深处的记忆。
梁晓声《狡猾是一种冒险》中的“钓者”。在他的随笔中,曾生动地描写过一位在北大荒的江边垂钓的老人。那老人终日不言不语,只是安静地垂钓。梁晓声从中悟出的是一种面对苦难生活的坚韧与从容。这里的钓者,是平凡生活中的智者,他用垂钓这种方式,与艰苦的环境和解,并守护着内心的宁静。
西方文学中的垂钓散文:自然的赞歌与心灵的朝圣。西方文学,尤其是英美文学,有着深厚的自然主义写作传统,垂钓是其重要主题。
【美】亨利·戴维·梭罗《瓦尔登湖》。梭罗在瓦尔登湖畔的生活,本身就是一首最长的垂钓散文。他在书中多次描写黎明时分在湖上垂钓的情景:“有时,在夏天的早晨,我照常洗过澡之后,在阳光普照的门口坐下来,凝神沉思,从日出坐到正午……在那种时刻,时间就像夜晚的露珠一样,悄然滴落,了无痕迹。”他的垂钓,是极简生活的实践,是与自然宇宙进行精神交流的仪式。他钓的不是鱼,是清晨的日光、是湖水的沉思、是内心的神性。
【美】欧内斯特·海明威《大河两岸》。海明威是著名的钓鱼爱好者,他笔下的垂钓(如《老人与海》虽是小说,但充满散文般的质感)充满了“重压下的优雅” 与男性力量感。在《大河两岸》等作品中,他对钓鱼技巧、河流生态有着外科手术般精确的描写。垂钓于他,是一种严肃的技艺、一种与自然力量的对话和较量,充满了仪式感和英雄主义的色彩。
【英】I.Z. 艾萨克森 《钓客清话》。这本书被誉为“垂钓者的《圣经》”,但其文学价值远不止于钓鱼指南。它是一部充满智慧与幽默的随笔集,将钓鱼、文学、哲学和户外生活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它探讨了垂钓者的心境:“钓鱼的目的不是为了捕鱼,而是为了成为一个更好的垂钓者。”它赋予了垂钓一种英国式的绅士风度与古典情怀,将之视为一种有益身心的、高尚的休闲方式。
从庄子的“得鱼忘筌”到梭罗的“湖畔凝思”,从柳宗元的“孤舟蓑笠”到梁实秋的“钓鱼之乐”,垂钓散文勾勒出一条清晰的心灵轨迹:
古典中国:钓的是道,是隐逸,是孤高的人格。
近现代中国:钓的是情趣,是回忆,是生活的滋味。
西方文学:钓的是自然,是自我,是技艺的尊严。
这些优美的散文,如同一面面澄澈的湖水,映照出不同时代、不同国度的智者对于如何安顿自我、如何与自然相处的深沉思考。它们共同告诉我们:那根钓竿,垂下的不仅是鱼饵,更是一颗渴望宁静、自由与回归的心。我独守水面,却始终未闻鱼讯。钓线纹丝不动,钩上无饵,水底无鱼,时间也仿佛凝滞下来。然而,钓线虽空悬,心间却并非空荡。那朋友电话里的私语,面馆里揉面女人腾起的热气,与这寒塘枯坐的静默——种种人间烟火与寂静,皆已沉入心湖之底。水底无鱼,心湖却有涟漪;钓竿静立,生命却从未停止咬钩——原来空钓一日,鱼篓虽空,却盛满虚空,亦盛满人间。
暮色四合,我收拾钓竿归去。空篓随步轻荡,似盛满了一日清冷的空气与光影。鱼儿今日并未咬我的钩,倒是我自己,坐在水边整整一天,渐渐悟出:原来人之一生,何尝不像坐在岸边垂钓?所钓之物,未必是水底游鱼,或许正是那悄然流逝、咬住我们生命之钩的岁月本身。
鱼篓空空,却如满载清晨霜露;钩上无鱼,而心湖深处,已收尽人间烟火的倒影——原来所谓空钓,恰是生命在虚静中钓起了浮世喧哗与深沉寂寞,钓起了一篓虚空,却又是一篓丰盈。

作者简介:刘长益系湖南省洞口县老科协副会长、秘书长,洞口县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