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长益
蝉鸣把夏夜拉得很长,洞口三中古树林的轮廓都浸在墨色里,只有星子在云层间漏下几缕碎银。
那是1978年的夏天,我在洞口三中读高一,教室里没有电扇,没有空调,温度高得惊人,粉笔灰的味道混着少年人的汗味,揉成一团黏稠的暑气。晚自习铃声刚落,男生们就像脱缰的野马,呼啦啦涌向古树林的小路——那里有片荒草丛生的坡地,是我们偷偷“探险”的秘密基地。
那天晚上的风带着点湿意,草丛里的虫鸣突然低了下去,像是被什么惊着了。走在最前头的阿明突然“哎哟”一声停住脚,手电光哆嗦着扫向坡底,我们几个跟在后头的人凑过去,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昏黄的光线下,几团幽幽的蓝绿色火焰正从草丛里飘起来,忽明忽暗,像谁提着灯笼在跳舞。它们没有温度,也没有声音,就那么轻飘飘地浮着,偶尔被风一吹,还会拖着长长的尾巴晃悠。
“鬼火!”不知是谁低低喊了一声,女生们瞬间炸开了锅。晓红抱着我的胳膊直发抖,辫子上的红头绳都蹭到了我的脖子,凉飕飕的。我能感觉到她的指尖冰凉,连带着我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可男生们却来了劲,阿明捡起块石头就想扔,被班长一把拉住:“别胡闹!万一是……”话没说完,他自己也咽了口唾沫——那时候的我们,谁没听过老人讲的“阴兵借道”“鬼魂夜行”?荒坡里埋着些无主的老坟,这下更是越想越怕。
混乱中,一道清亮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都围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回宿舍!”
我们猛地回头,只见舒老师提着马灯站在路口,白色的确良衬衫被风吹得鼓起来,像一只振翅欲飞的蝶。她是我们的化学老师,三十多岁,梳着齐耳短发,眼镜片后的眼睛总是带着笑,连批评人都温温柔柔的。可此刻她的眉头微微蹙着,马灯的光晕在她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倒添了几分严肃。
“舒老师,那里有……有鬼火!”阿明指着坡底,声音还带着颤音。舒老师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蓝绿色的光团还在飘着,她却轻轻“哦”了一声,反倒往前走了两步,蹲下身拨了拨脚边的草。
“你们看,这草底下是什么?”她的声音很稳,像一汪平静的水。我们壮着胆子凑过去,借着马灯光才看清,草丛里散落着几块白骨,上面还沾着黑乎乎的泥土。晓红“呀”地捂住嘴,眼泪都快出来了。
舒老师却从口袋里掏出个小本子和铅笔,借着光画了个草图:“这不是鬼火,是磷化氢在燃烧。”她指着草图上的分子式,“动物尸体腐烂的时候,骨头里的磷会变成磷化氢气体,这种气体燃点很低,遇到空气就会自燃,发出蓝绿色的光。”
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镜片后的眼睛亮闪闪的:“你们化学课本里讲过的,磷的同素异形体,白磷燃点只有40摄氏度,夏天的温度就能让它燃烧。这些气体比空气轻,所以会飘起来,风一吹就跟着动,看起来像‘飘’而已。”
我们几个半信半疑地听着,手电光又照向那些“鬼火”,突然觉得它们好像没那么吓人了。阿明挠着头嘿嘿笑:“原来不是鬼啊?那我刚才差点用石头砸‘磷火’,岂不是砸……砸骨头?”大家都笑起来,女生们也松开了紧攥的手,晓红抹了抹眼角,脸上还带着泪痕,却忍不住问:“舒老师,那磷化氢有毒吗?我们站在这里会不会有事?”
“浓度低的时候没事,但以后不许再来这种地方玩了。”舒老师收起本子,语气又温柔下来,“明天上课,我们专门讲讲磷元素,从白磷到红磷,从火柴头到骨头里的磷酸钙,都给你们说清楚。”她提着马灯走在前面,灯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蓝绿色的火焰还在坡底明明灭灭,此刻却像课本上的插图一样,成了会动的知识。
第二天的化学课,舒老师真的带了个装着白磷的试剂瓶来。她在通风橱里用镊子夹起一小块,放在盛着热水的烧杯上方,白磷立刻冒出白烟,接着“噗”地一声燃起来,火焰是明亮的黄色,和昨晚看到的蓝绿色不一样。“这是因为燃烧条件不同,”她边操作边讲解,“昨晚的磷化氢气体燃烧,产物是五氧化二磷,火焰颜色就偏蓝绿。”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黑板上,她写下“P2H₃”的分子式,粉笔末簌簌落在讲台上,像撒了一层细雪。我们趴在课桌上,鼻尖几乎要碰到书本,连平时最调皮的阿明都听得聚精会神。从磷在人体骨骼中的作用,到工业上用磷制造化肥,再到火柴的发明史,舒老师讲得娓娓道来,那些枯燥的化学符号突然活了过来,和坡底的蓝绿色火焰、和后山的虫鸣、和少年人怦怦的心跳,都揉进了那个夏天的记忆里。
后来我才知道,舒老师那天晚上本可以直接让我们回宿舍,却特意蹲在坡底观察了很久,又连夜翻出化学课本备课。她大概是怕我们被“鬼火”吓着,更怕我们从此对未知的事物心生畏惧。在那个信息还不发达的年代,她用一堂生动的化学课,给我们种下了一颗“科学”的种子——原来那些看似神秘的现象,背后都藏着可以被解释的原理;原来所谓的“鬼怪”,不过是我们对世界的了解还不够多。
如今几十年过去,我走过很多地方,见过比当年“鬼火”更壮观的景象,也学过更复杂的化学知识。但每次想起洞口三中的那个夏夜,想起舒老师提着马灯的身影,想起蓝绿色火焰在草丛中飘动的样子,心里还是会泛起一阵暖意。那团磷光,不仅照亮了荒坡的夜晚,更照亮了一个少年对知识的渴望,对世界的好奇。
前两年特意去了趟三中,操场边的小路已经铺成了水泥地,荒坡也种上了香樟树。舒老师早已退休,听说搬到了外地和儿女同住。我站在当年看到“鬼火”的地方,阳光正好,风吹过树叶沙沙响,恍惚间好像又听到了她的声音:“别怕,这世上没有鬼火,只有等待我们去发现的科学。”
是啊,哪里有什么鬼火呢?那不过是1978年的夏天,磷元素在暗夜中跳的一支舞,是化学老师用知识为我们点亮的一盏灯,是属于那个年代的、带着草木清香和少年意气的,最鲜活的青春记忆。
( 作者系湖南省洞口三中原56班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