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长益
平溪江水,如岁月般无声流淌。它环拥洞口县城,在澄澈碧波的心房处,悄然托起一颗翠绿的明珠——伏龙洲。这洲渚,宛如一条蛰伏的巨龙,安然盘卧于江心。四面水波,既是隔绝的屏障,亦是通联的纽带。这片小巧的土地,不仅承载着悠长时光的重量,更默然见证着人世的更迭与重生。
伏龙洲的灵魂,与一座古朴的建筑血脉相连。那便是萧氏宗祠,又名兰陵会馆。它伫立洲上,像一位阅尽沧桑的睿智长者,以沉默的砖木身躯,守护着这片土地深埋的记忆。肇始于明正统年间,历经数度修葺的洗礼,如今的宗祠,砖木架构间透出洗尽铅华的静穆。四进院落,层层递进,门楼、戏台、礼堂、寝堂,凌云阁、聚义堂,在空间里错落铺陈,仿佛无声地述说着一个家族绵延数百年的兴衰荣辱与薪火相传。步履其间,恍若穿越时光的帷幕,触摸到那个以“耕读传家”为圭臬的淳朴年代的气息。
宗祠的门槛之内,一座古拙的戏台率先入眼。遥想当年,锣鼓喧阗,丝竹盈耳,台上水袖翻飞,演绎着人间悲欢,台下族人聚首,共享这精神盛宴,那是多么鲜活的生活图景。穿过戏台,便是宗祠的心脏——礼堂。粗壮的梁柱撑起岁月的穹顶,其上雕梁画栋,纹饰流转,无不凝结着昔日无名匠人的心血与灵性。石刻的棱角,木雕的温润,泥塑的朴拙,共同编织着古老故事的经纬,在天井幽深的光影里,栩栩如生。当日光从天井温柔筛落,光影在青石板上跳跃斑驳,一种难以言喻的宁静与祥和便弥漫开来,仿佛时间也在此刻放缓了脚步。
“鸟过清溪凝仙岛;人从何处问苍天”。明末大学士方以智的绝唱,至今仍如江风般在伏龙洲畔回荡。这诗句不仅将伏龙洲定格为蓬莱般的仙境,更以其深沉的叩问,牵引出关于人生际遇与宇宙玄思的无尽遐想。
宗祠,远非仅是供奉先灵的肃穆之地,它更是一座生生不息的文化熔炉。清同治年间,“兰陵会馆”增建学舍,易名“兰陵学馆”,广纳萧氏子弟入学。高悬的匾额镌刻着“两朝天子继南北,一代贤臣开法门”,字字铿锵,昭示着这个家族对文脉传承的执着与尊崇。这里的书声,确曾滋养了无数才俊。骁将萧蔚霞将军便是其中佼佼者,他心系桑梓,卸甲归乡,倾力创办小学,将满腔热血浇灌于故乡教育的沃土,泽被后世。
回溯时光,伏龙洲曾是湘黔古道上不可或缺的咽喉渡口。在横跨江面的现代桥梁屹立之前,这里舟楫往来,商贩辐辏,熙攘喧嚣。小小的洲渚之上,铁铺作坊鳞次栉比,巷陌间烟火人家聚居,“石矿院子”、“牌坊院子”的旧称,便是那番热闹景象的生动注脚。
1935年冬,历史的洪流在此激起壮阔波澜。贺龙、萧克率红二、六军团长征途经洞口,伏龙洲成为这支钢铁劲旅的休整之所。年轻的战士们将革命的信念镌刻在宗祠西墙:“红军为劳苦大众求解放,开展抗日反蒋的群众运动”——这殷红的标语,历经风雨剥蚀,字迹依旧清晰可辨,为古老的洲渚添上了最浓墨重彩的红色印记。贺龙将军亦曾于此运筹帷幄,指挥若定,度过了紧张而关键的三日。
宗祠大门之上,“藏龙”、“卧虎”四个大字,笔力遒劲,如铁画银钩。它们不仅昭示着此地被视为藏龙卧虎的风水宝地,更暗喻着萧氏族人中人才辈出的景象。而维系家族数百年不坠的精髓,深藏于萧氏宗祠的“六律八则”之中。它如无形的圭臬,规训着族人的言行:孝顺父母、尊敬长辈、和睦乡邻、修身养德。这朴素的训诫,成为一代代萧氏族人安身立命的深厚根基。而那凝练如金的“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八字箴言,更是洞口萧氏世代奉行的金玉良言,指引着道德的航向。
时代车轮滚滚向前。解放后,陆路交通渐次发达,伏龙洲渡口承载的喧嚣,终究缓缓沉寂。至1979年,一场滔天洪灾,更如巨掌拍下,将洲渚昔日的青绿田园无情摧毁,徒留满目疮痍的乱石荒滩。
然而,伏龙之魂,未曾泯灭。2014年,洞口县委县政府擘画蓝图,历时八年精心营建,伏龙洲民俗文化园在这片饱经沧桑的土地上涅槃重生。昔日的荒凉废墟,如今已是草木葱茏、鸟语花香的乐园:儿童的笑语在游乐场上空回荡,市民的身影流连于休闲广场与蜿蜒游步道,风雨桥横卧,连接古今。它再次成为镶嵌于平溪江上的璀璨明珠,成为县城居民亲近自然、休憩身心的首选之地。
如今,漫步于伏龙洲头,江风习习拂面,眼前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新景。然目光所及,古祠巍然,红标语依稀,旧渡口石痕犹在……历史的风烟于此沉淀、交融。伫立于此,既能感受当下的安宁与活力,亦可触摸到岁月深处的坚韧回响。伏龙洲,这颗平溪江心的明珠,注定将以其独特的姿态,继续闪耀时光长河。它既承载着厚重的历史记忆,更蓬勃着崭新的生活希望。那悠长的兰陵遗韵,必将如江水般奔涌不息,在这方水土之上,代代相承,永续其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