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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错择金丝雀

2025-10-14 08:22:53    来源:中国基层网    访问:    

刘长益

“被告人方哲,犯非法集资罪、贪污罪,数罪并罚,决定执行有期徒刑十六年……”

手铐的冰冷仿佛有了重量,沉沉压在方哲的腕骨上,每一次脉搏跳动都撞在那坚硬金属环的边缘,生疼。审判长的声音自高悬的法台落下,每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一根根楔进方哲的意识里。十六年。一个冰冷的、足以让一切生机灰飞烟灭的数字。旁听席上模糊的人影发出一片压抑的低语,嗡嗡作响,却隔着一层厚厚的、浑浊的玻璃,方哲听不真切。

法槌落下。

咚——

那声音干脆、锐利,像一块坚冰猛地砸穿了记忆浑浊的水面,炸开一片森然的寒意。

回想过去:

那时的方哲,刚从大学毕业,就被分配到县委书记身边工作。凭借着一股认真劲儿和还算灵活的脑子,他很快在领导身边站稳了脚跟。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写的一篇关于山区经济发展的调查报告,被县委书记看中调进山区乡镇担任乡党委书记,当时是县里最年轻的乡党委书记。在机关的日子并不好过。每天面对着堆积如山的文件和没完没了的会议,方哲觉得自己就像一台上了发条的机器,机械地运转着。但他很珍惜这份工作,这是他跳出农门、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他小心翼翼地处理着每一份文件,兢兢业业地完成领导交办的每一项任务,生怕一不小心就犯了错误。方哲在领导身边,学到了很多东西,也看到了很多让他感到不适的东西。

喧嚣瞬间沉寂,眼前那光洁如镜的审判庭地面,恍惚间竟扭曲、融化,显露出一条泥泞不堪、散发着腐败甜腥气味的来路。路的尽头,是山沟里那只色彩斑斓、歌声婉转的金丝雀——柳蔓菁。她扑扇着美丽的翅膀,一路飞进方哲的世界,最终却用尖利的喙,啄瞎了方哲自以为精明的双眼。

方哲和柳蔓菁的相遇,是在一次下乡视察工作的时候。那是盛夏时节,山里的天气闷热潮湿,蚊虫肆虐。方哲跟着学区主任,一路颠簸着来到一个偏远的山村中学。那里的条件极其艰苦,教室破旧不堪,课桌椅也七零八落。孩子们穿着打满补丁的衣服,眼神却清澈明亮。柳蔓菁就是那所中学唯一有学历的中学老师,一个刚刚师范毕业、扎着马尾辫的年轻姑娘。她站在孩子们中间,像一株在贫瘠土地上顽强生长的小花,散发着勃勃生机。方哲第一眼就被她吸引住了。她不仅长得漂亮,而且充满活力和热情。她带着孩子们唱歌、跳舞,给他们讲故事,用自己的知识和爱心,点亮了山村孩子们的希望。那天下午,方哲和柳蔓菁聊了很多。他了解到,她为了留在山里教书,放弃了留在城里的机会。她喜欢这里的孩子,也喜欢这里淳朴的民风。方哲被她的奉献精神深深感动,也为她的美丽和善良所倾倒。临走的时候,方哲鼓起勇气,向柳蔓菁要了联系方式。之后,他们开始频繁地通信和见面。方哲发现,柳蔓菁不仅外表美丽,而且内心也很丰富。她喜欢文学、音乐和绘画,对生活充满热情和向往。他们有很多共同话题,在一起总是感到轻松愉快。渐渐地,方哲爱上了柳蔓菁。他觉得她就像一只色彩斑斓的金丝雀,给他的生活带来了希望和光明。他下定决心,一定要把她娶回家,好好珍惜她。方哲让她出现在乡里的公开场合,柳蔓菁要求外出旅游,方哲带着她用公款外出引来了乡干部不满,一状告到县纪委,经县纪委查证属实,县委只得将他调回县城一个闲职岗位。两地分居,引发了将柳蔓菁调来县城工作的想法。

那天的风带着山野粗粝的气息,卷起尘土,扑打在脸上,有些刺痛。方哲站在县教育局那栋灰扑扑的办公楼前,仰头望着二楼那扇挂着“局长室”牌子的窗户。窗户紧闭,淡绿色的窗帘后面,透出一种深不可测的权威。脚下的自行车链条咔哒作响,车把上挂着的网兜里,躺着几条镇上买来的好烟,还有两瓶用报纸仔细包裹的“地方特产酒”——在那个年月,这已经是山里人能拿出的最重的敲门砖了。

指尖残留着劣质烟卷呛人的味道,喉咙干涩发紧。心跳得厉害,撞击着肋骨,像一面蒙了破布的鼓。办公室里弥漫着旧报纸、灰尘和劣质茶叶混合的滞闷气味。李局长坐在宽大的、带着深色木纹的办公桌后面,正慢条斯理地用一块眼镜布擦拭他的金丝边眼镜。他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幅字,龙飞凤舞地写着“百年树人”,墨色沉郁。

“坐,小方同志。”李局长头也没抬,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温和。

方哲半边屁股落在硬木椅子上,脊背挺得笔直,汗意却已悄悄浸透了衬衣的后背。网兜放在脚边,像个静默的、卑微的证人。

“李局……”方哲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像被砂纸打磨过,“家属柳蔓菁,在乡中教书也快三年了……您看,夫妻长期两地分居,确实……确实影响工作积极性,也不利于家庭稳定……” 努力维持着平静,但额头上还是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为了方哲这次谈话,他准备了很久。他知道,李局长不是那么容易说话的人。但他相信,只要自己足够诚恳,李局长应该会理解他的难处。

李局长终于擦好了眼镜,重新架回鼻梁上。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来,在方哲脸上停顿了两秒,又落在方哲脚边的网兜上,嘴角似乎几不可查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笑容转瞬即逝,快得像错觉。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搁在光洁的桌面上,一枚硕大的金戒指在日光灯下幽幽地反着光。

“方哲同志啊,”他慢悠悠地开口,语调仿佛在谈论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你的困难,组织上理解。两地分居嘛,确实是个问题。”他顿了顿,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像在敲打方哲的心。“但是呢,你也知道,城区学校编制紧张,那可是稀缺资源。一个萝卜一个坑,拔了这颗萝卜,就得有地方填这个坑……这中间的难度和代价,嗯?”

那“代价”两个字,被他刻意放得很轻,却像两颗沉重的铅块,猛地坠入方哲的心湖,激起一片冰冷的漩涡。办公室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只剩下墙上那面石英钟秒针单调的“咔哒”声,每一下都像敲在方哲的神经上。窗外飘进来的蝉鸣,此刻听起来尖锐刺耳。方哲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李局长的目光越过金丝眼镜的上缘,牢牢锁住方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笑意,却有种洞穿一切的压力。

“这……李局,该方哲付出的代价,方哲……一定尽力。”方哲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只有气音。指尖冰凉,微微颤抖着,几乎要抠进椅子坚硬的木质扶手里。脚边的网兜里,那些烟酒的包装纸在沉默中发出细微的摩擦声,显得那样愚蠢而多余。

李局长脸上的笑意加深了,像一块冻凝的猪油慢慢化开。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了点桌面,动作从容得令人心慌。“小方啊,你是个聪明人。”他轻飘飘地说,目光却转向了窗外那排疏朗的梧桐树影,仿佛在欣赏什么风景,“有时候,代价嘛,不一定非得是你掏腰包买的‘土特产’……它也可以是别的形式。”他的目光收回来,重新落在方哲脸上,带着一种上位者特有的、洞悉猎物软肋的从容和怜悯。“得有人愿意‘付出’。你爱人的能力,组织上也是有所耳闻的,特别是……文艺方面的特长。”

那“付出”两个字,被他说得轻描淡写,却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进方哲心脏最脆弱的部分。梧桐树影在窗外摇曳,阳光斑驳,却丝毫照不进这间弥漫着权力霉味的办公室。方哲忽然觉得一阵眩晕,胃里翻江倒海。李局长那双藏在镜片后的眼睛,冷漠得如同深潭,映出方哲苍白而狼狈的面孔。那一刻,四周的墙壁仿佛轰然挤压过来,将所有的空气都抽得干干净净。方哲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叶,带着尘埃和绝望的味道。嘴唇无声地开合了几下,最终还是垂下头,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仿佛头颅有千斤重。

“方哲……明白。”这两个字吐出来,耗尽了方哲所有的力气。声音轻得像一缕随时会断的游丝。

李局长满意地靠回宽大的皮转椅里,那椅子发出轻微的呻吟。他脸上那点虚假的笑意终于彻底舒展开。“这就对咯。年轻人,识时务,前途无量嘛。”他挥了挥手,动作随意得如同驱赶一只苍蝇,“回去等信儿吧。”

方哲几乎是踉跄着逃离了那间令人窒息的办公室。走廊的光线刺得眼睛生疼。走出大门,四月午后本该和煦的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种被扒光了衣服抛在街头的冰冷和屈辱。自行车轮碾过坑洼不平的路面,每一次颠簸都像在嘲笑方哲此刻的狼狈。那条通往单位宿舍的路,此刻长得没有尽头。

打开家门,一股饭菜的焦糊味扑面而来。柳蔓菁穿着她那条新买的、鲜艳如火的连衣裙,正斜倚在沙发上看电视,纤长的手指拈着瓜子,红唇轻启,吐出的瓜子皮落了一地。电视屏幕的光映在她精心描画的脸上,变幻不定。桌上放着两个空碗,锅还搁在冷灶上,里面一小团黑乎乎的东西黏在锅底。

听到方哲关门的声音,她懒洋洋地转过头,眼波流转间带着一种刻意的慵懒,像一只午后餍足的猫。“哟,回来了?事儿成了?”她的声音甜腻腻的。

胃里那股翻腾的感觉又涌了上来。方哲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痛。看着那张曾经让方哲心跳加速、以为是救赎的美丽脸庞,此刻只觉得无比陌生,甚至……有些狰狞。李局长那敲击桌面的手指,那意味深长的“代价”和“付出”,如同魔咒般在方哲脑中回响。方哲最终只是疲惫地摇了摇头,声音嘶哑:“没……没说死,还在跑。”

“啧,”柳蔓菁柳眉微蹙,艳红的唇不满地撇了撇,带着一种被怠慢的娇嗔,“你呀,就是太窝囊!”她丢下手里的瓜子壳,起身朝卧室走去,裙摆划过一道火红的弧线,“没劲。方哲睡会儿去。”她抬手掩口,打了个娇俏的哈欠,留下客厅里弥漫的焦糊味和刺鼻的脂粉香。

方哲沉默地走到冷灶前,看着那口焦黑的锅,锅底那团糊状物像一团丑陋的伤疤。窗外传来邻居家锅铲翻炒的声响和隐约的饭菜香气,充满了俗世的安稳与暖意。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却顺着方哲的脊椎缓缓爬升。那条盘踞在权力和欲望之下的毒蛇,似乎终于从阴暗的洞穴里探出了头,向方哲亮出了它森然的獠牙,发出无声的嘶鸣。而献祭的羔羊,早已在沉默中完成了捆绑。

时间像掺了泥沙的浊流,缓慢而滞重地向前淌。半个月后,一份盖着教育局鲜红印章的调令,轻飘飘地落在了柳蔓菁手里。她捏着那张薄薄的纸,鲜艳的蔻丹指甲在上面轻轻划过,嘴角扬起一个近乎胜利的弧度,明媚得刺眼。她没问方哲具体怎么“跑”成的,仿佛这本就该是她的囊中之物。看着她的笑容,方哲胃里翻涌的却不是喜悦,而是一种近乎窒息的恶心。李局长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再次浮现在眼前,毒蛇般缠绕着方哲的神经。

柳蔓菁调进了局机关,成了办公室里一朵扎眼的花。她的办公桌紧挨着李局长那间大办公室的门口,位置“便利”得令人生疑。崭新的小坤包、精致的手表、质地考究的衣裙……她身上的变化无声无息,却又如此醒目,像精心涂抹上去的新漆,散发着一种过于用力的光泽,引得办公室的老大姐们私下频频侧目,眼神里交织着鄙夷和心照不宣的了然。那些目光,针一样,无声地扎在方哲背上。

家里的日子更是滑向了无底的深渊。柳蔓菁下班越来越晚,身上常带着陌生的、混合着烟酒和廉价香水的复杂气味。方哲沉默地坐在那间冰冷的、永远弥漫着外卖盒气味的客厅里,听着挂钟单调的脚步声。偶尔在深夜,她会突然回来,带着一身浓重的酒气,脚步虚浮,踢掉高跟鞋,倒头就睡。残留着口红印的酒杯被随意地留在茶几上,像一个个猩红的问号,嘲弄着方哲的沉默。

“你就不能把家里收拾收拾?像个狗窝!”这是她抱怨得最多的话。她像一个高贵的女王,巡视着她并不满意的领地,然后带着一身冰冷的光环转身离去。

那些深夜,方哲无数次站在卧室门口,看着黑暗中她熟睡的轮廓。陌生的香水味固执地钻入鼻腔。手指蜷缩在掌心,指甲深深掐进肉里,留下月牙形的白印,试图用这点微不足道的痛楚压住内心那头咆哮的野兽——屈辱、愤怒、还有……那点该死的、维系着婚姻外壳的懦弱。黑暗中,只有方哲压抑的呼吸声和墙上挂钟固执的滴答声在回响。

脓疮总有溃烂流脓的一天。柳蔓菁东窗事发,不是因为那些昂贵的礼物和香水,而是因为一笔数目惊人的公款。那笔钱,本该是采购一批教学用具的专项资金,最终却变成了她手腕上那只亮得晃眼的金镯子和几次“出差”的豪华账单。事情败露得极其难堪。学校那位一直沉默寡言的老会计,在某个雷雨交加的深夜,像一片枯叶般从教学楼顶那扇破旧的小窗飘了下去。雨点狂暴地砸在地面上,冲刷着浑浊的血水,很快又被更多的雨水稀释。现场只留下他那只用了十几年、边缘磨损得厉害的旧算盘,还有散落一地的、被雨水打湿的账页残片,上面几个模糊的红字触目惊心:“柳蔓菁……挪用……叁拾万……”

那天晚上,方哲坐在冰冷的办公室里,窗外是瓢泼大雨撕裂夜空的景象。老会计那张总是带着谦卑笑容的、刻满皱纹的脸,反复在方哲眼前晃动。雨水敲打着玻璃窗,发出密集而绝望的鼓点。一种巨大的恐惧和荒谬感攫住了方哲。方哲下意识地抓起桌上的茶杯,温热的茶水泼在手上,却丝毫感觉不到烫。最后,方哲猛地拉开抽屉,颤抖着手拿出信纸,写下“辞职申请”四个字。笔尖戳破了纸张,留下一个丑陋的破洞。没有退路可言了,方哲必须立刻把她从那个风暴中心摘出来,哪怕代价是放弃方哲苦心经营多年的一切。这个念头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每一寸神经。方哲签下名字,笔迹歪斜得几乎认不出是方哲写的。

米厂简陋的办公室里,空气里永远悬浮着细微的粉尘和粮食的土腥味。机器不分昼夜地轰鸣着,巨大的噪音撞击着耳膜,也撞击着疲惫不堪的神经。柳蔓菁坐在那张崭新的红木办公桌后面,穿着价格不菲的套裙,染得精心细致的指甲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却总是不自觉地飘向门外。

厂里的会计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姓张,身材有些丰腴,眼神却总带着一丝精明和怯懦。那个叫小钱的出纳更年轻些,二十出头,脸蛋清秀,带着点小地方姑娘特有的羞涩和不安分。她们两人,看柳蔓菁的眼神是敬畏的,甚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谄媚,看方哲的目光里,却时常含着一层复杂的水光——那是欲望、算计和一种对未知可能的试探,在机器轰鸣的间隙里无声地流转。

方哲的身体像一架超负荷运转的机器,在米厂刚刚铺开的摊子里拼命榨取着每一分精力。融资、采购、打通销路、应付各路神仙小鬼……每一个环节都布满陷阱,都需要用金钱和笑脸去填。常常是半夜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回到那栋租来的“家”里,屋里一片死寂冰冷,柳蔓菁早已不见踪影,只留下梳妆台上拧歪的口红盖和一种陌生而甜腻的香水味,固执地弥漫在空气中。

那晚,方哲为了赶一批货,在厂里熬到下半夜。头沉得像有千斤重,胃里火烧火燎地痛。推开办公室的门,几乎是凭着本能要倒在那张临时搭的行军床上。然而,就在门轴发出轻微呻吟的刹那,里面的人显然被惊动了。黑暗中,一阵慌乱的窸窣声和急促的、压抑的喘息猛地响起,像是两只受惊的老鼠在角落里乱窜。

方哲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冰冷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四肢百骸。方哲僵在门口,手还停留在门把手上,金属冰冷的触感透过指尖直刺心脏。方哲没有开灯,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黑暗的门框里,像一个突兀的、冰冷的闯入者。

几秒钟死寂般的沉默。然后,是衣服布料摩擦的细碎声响,慌乱中带着狼狈。一个身影匆匆从方哲身旁擦过,带着仓皇逃窜的气息,消失在走廊昏暗的光线里——是那个姓张的会计。接着,另一个更小巧的身影,几乎是贴着门框溜了出去,连呼吸都屏住了,是小钱。办公室里残留着一种闷热的气息,混合着廉价香水和某种隐秘的荷尔蒙味道。

柳蔓菁没有跟出来。她只是慢条斯理地在黑暗中整理着自己的衣裙,动作悠闲得令人齿冷。然后,她踩着高跟鞋,哒、哒、哒地从方哲身边走过,甚至没有看方哲一眼,径直走向外面停着的轿车。高跟鞋敲击水泥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像一串冰冷的嘲笑。

方哲站在原地,黑暗中,只有机器在远处不知疲倦地轰鸣。胃里的灼痛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刺骨的麻木,从指尖迅速蔓延到全身。窗外,惨白的月光透过没有拉严的窗帘缝隙照射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冰冷的光带。那光带里,浮动着无数细小的尘埃,疯狂而无序地舞动。

事情终究是捂不住的。几个月后,厂里那间弥漫着粉尘和米香的仓库角落,张会计在那堆刚封装好的米袋后面,痛苦地弓着身子开始呕吐。小钱的脸,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圆润,带着一种初为人母却不见喜悦的惶恐。她们的眼神躲闪着,像受惊的小鹿,尤其在柳蔓菁在场的时候,那惶恐简直要从眼睛里溢出来。厂里的机器依旧轰鸣,空气里却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心照不宣的粘稠。

方哲避无可避。柳蔓菁对此事的态度,是彻底的冷漠,甚至带着一种看好戏似的嘲讽。她像是站在舞台边缘的观众,冷冷地看着舞台中央拙劣的表演。仿佛这场荒唐剧中,她才是唯一清醒的局外人。所有需要“料理”的烂摊子,最终都沉重地、无可推卸地落在了方哲的肩上。

在城郊那个不起眼的招待所房间里,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劣质的地毯散发着霉味,唯一的小窗紧闭着,窗外是几棵毫无生气的行道树,投下扭曲的阴影。房间里只有一张吱呀作响的单人床和一个掉漆的木桌。张会计坐在床沿,双手紧紧绞着衣角,肩膀微微耸动,发出压抑的啜泣声,泪水在她那张因怀孕而略显浮肿的脸上肆意流淌。小钱则蜷缩在房间唯一那把硬邦邦的木椅上,脸色苍白得像纸,眼神空洞地望着那扇紧闭的门,仿佛能把它盯穿。

方哲看着这两个女人,她们的眼泪、她们的恐惧、她们身上那种被命运突然抛入漩涡的茫然无措,此刻在方哲心中激不起丝毫涟漪。一种巨大的、冰冷的疲惫感覆盖了一切。方哲拿出准备好的两张银行卡,崭新的卡面在昏暗的灯光下反射着微弱的、冰冷的光泽。

“一人八十万。”方哲的声音干涩,毫无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生意数字,“密码写在后面。拿了钱,处理好孩子,离开这里,永远别再出现。”方哲把卡轻轻放在那张摇摇晃晃的木桌边缘,动作机械得像是在摆放两件无关紧要的货物。

张会计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抬头,泪水还挂在睫毛上,眼神里却飞快地掠过一丝如释重负和贪婪的光。她伸出的手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一把抓住了属于自己的那张卡,紧紧攥在手心。小钱依旧沉默,目光终于从那扇门上移开,落在了桌面的银行卡上,眼神复杂地交织着害怕、犹豫和一丝微弱的希冀。

“方……方总,”张会计的声音带着哭腔后的嘶哑,她飞快地抹了一把脸,“方哲……方哲知道怎么做,谢谢您……”

小钱什么都没说,只是伸出手,动作缓慢得如同慢镜头,用指尖捏起了那张薄薄的塑料卡片。她的指关节捏得发白。

方哲最后看了一眼这两个即将带着方哲的钱、方哲的耻辱、和两个永远不能被承认的生命消失的女人,转身拉开了那扇沉重的门。门外陈旧走廊的光线涌了进来,有些刺眼。身后的哭泣声在方哲关上门的那一刻,被彻底隔绝。那扇门,像是合上了一本充满污秽的书页。走廊里空无一人,墙壁斑驳,空气里是更浓重的、混合着消毒水和陈年烟味的浊气。方哲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了闭眼。八十万,又八十万。米厂账面上骤然缩水的数字,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方哲的咽喉。它意味着周转资金的断裂,意味着供应商的催逼,意味着刚刚铺开的销售网络瞬间崩塌的风险。冰冷的绝望感,原来真的可以像实质的锁链一样,缠绕住人的四肢百骸,越收越紧。

方哲以为那扇招待所的破门隔绝了一切,却低估了山沟里那只金丝雀的嗅觉。柳蔓菁几乎是踩着点杀回来的。她像一阵裹挟着冰雹的飓风冲进家门,那张曾经让方哲神魂颠倒的漂亮脸蛋,此刻扭曲得如同狰狞的罗刹。精致的皮包被她狠狠摔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发出刺耳的撞击声。里面的粉盒、口红、钥匙串乱七八糟地蹦跳出来,散落一地,如同她那瞬间碎裂的、精心维持的体面。

“方哲!你个王八蛋!畜生!”她尖利的声音撕裂了屋里的死寂,带着一种被彻底背叛的狂怒,直直刺向方哲的耳膜,“八十万!两个贱人!你他妈可真舍得下血本啊!”她抄起玄关柜上那个玻璃花瓶——那还是方哲们搬新家时,她心血来潮买来装点门面的——用尽全力朝方哲砸过来!

本能让方哲猛地侧身躲开。花瓶擦着方哲的额角呼啸而过,狠狠砸在身后的墙壁上。“哗啦”一声巨响!无数晶莹锐利的碎片在空气中炸开,水花和几枝早已枯萎的富贵竹残枝狼狈地溅了一地,像一场猝不及防的、冰冷的葬礼。破碎的玻璃渣在灯光下闪烁着锋利的寒光,映出柳蔓菁那张因极致的愤怒而涨红扭曲的脸。

“离婚!”这两个字从她牙齿缝里狠狠挤出来,带着一种淬毒的恨意,又像是终于找到了名正言顺脱身的借口,“这日子一天也过不下去了!方哲要你净身出户!”

净身出户?方哲麻木地看着满地狼藉,看着那些在碎片中兀自盛开的、虚假的富贵竹叶子,它们曾经被插在花瓶里,装点着这个徒有其表的“家”。一丝荒谬的笑意不受控制地在嘴角漾开,带着铁锈般的苦涩。原来如此。这头贪得无厌的兽,早已嗅到了血腥味,此刻不过是找到了撕开最后一点伪装的利齿。

没有无谓的争吵,没有撕心裂肺的挽留。法庭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消毒室。穿着黑色法袍的法官表情漠然,宣判的声音穿过空旷肃穆的大厅,带着不容置疑的回响。财产分割。米厂,这个方哲背叛尊严、耗尽心血、刚刚看到一丝喘息希望的庞然大物,被一把冰冷的法律手术刀精准地切开,一半——包括那两条沉重的、价值八十万的“尾巴”债务——被剥离,归到了柳蔓菁名下。她坐在原告席上,微微扬着下巴,精心修剪过的眉毛下,眼神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大功告成的轻快。仿佛卸下了一个沉重的、早已厌倦的包袱。那鲜红的唇膏,在她唇上勾勒出的是一个胜利者的微笑。

资金链彻底断裂的声音,比法庭的法槌更加清晰可闻。像一根绷紧到极致的钢丝,在死寂中发出“铮”的一声悲鸣,然后骤然崩断。银行的催款通知单像雪片一样飞来,每一张都贴着刺眼的红色“最后通牒”。供应商堵在厂门口,脸色铁青,声音一个比一个高亢绝望。厂里那几台巨大的碾米机,在耗尽了最后一批原料后,终于不甘地停止了轰鸣。巨大的厂房空荡下来,只剩下粉尘在惨白的灯光里无声无息地悬浮、降落。仓库里堆积如山的米袋,像一座座沉默的墓碑。

方哲枯坐在办公室里,窗外是厂区死一样的寂静。手机屏幕不断亮起,催命符似的,映亮方哲布满血丝的眼睛。财务递来的报告,那触目惊心的赤字像一滩不断蔓延的血污,预示着最终的崩溃。外面那些工人的眼神,从最初的期盼,慢慢变成了麻木和怀疑。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声音如同恶魔的低语,悄然钻入方哲的耳中。是关于那笔“棚改专项资金”的。巨大的数额,短暂的监管空窗期……它像黑暗中唯一微弱的光点,诱惑着在泥沼中窒息的方哲。“只要周转一个月……最多两个月,等米厂缓过来……”这个念头一旦滋生,立刻如同疯长的藤蔓,缠绕住方哲摇摇欲坠的理智。那笔钱,像是一个潘多拉魔盒,打开它,或许能获得片刻喘息;但方哲知道,背后是万丈深渊。

挪用、填补、拆借……像一个在悬崖边踩着钢丝的绝望舞者。方哲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脚步,心惊胆战地维持着那岌岌可危的平衡。米厂机器短暂的轰鸣声,像是一剂强心针,带来虚假的希望。然而,窟窿并没有如预期般被迅速填平,反而在悄无声息中,裂开得更大、更深,像一个贪婪的、永远喂不饱的怪物。

非法集资的漩涡也随之形成。为了填补棚改资金的缺口,也为了维持米厂那点可怜的运转,方哲开始向相识或不相识的人许诺高额的回报。起初是试探性的,像在滚烫的油锅里小心翼翼地滴入水滴,唯恐瞬间炸裂。后来便成了孤注一掷的疯狂。一张张盖着鲜红指印的借款合同,像一张张催命符,被塞进那个早已不堪重负的保险柜。每一个签名,都像是往自己脖子上多套了一道绞索。

无声的崩塌发生在某个寻常的午后。没有预兆,没有风声。审计小组如同神兵天降,带着冰冷的面孔和毫无感情波动的公事公办腔调,出现在方哲的办公室门口。他们甚至没有多看方哲一眼,只是径直走向财务室,要求调取所有账簿和资金流水。那一刻,办公室的空气仿佛被瞬间抽空,方哲僵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凝固了,耳朵里只有自己心脏疯狂擂鼓般的巨响。窗外,依旧是四月里虚假的明媚阳光,暖暖地照在窗台上那盆早就枯死的绿萝上,死气沉沉。方哲知道,一切都结束了。那根早已不堪重负的钢丝,终究还是断了。

“……剥夺政治权利五年,并处没收个人全部财产!”

审判长的宣判像冰冷的铁锤,砸碎了法庭里最后一丝侥幸的空气。手铐沉重的链条拖在地上,发出单调而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法警面无表情地站在两侧,他们的制服挺括,肩膀上的徽章在灯光下闪着冷硬的光。脚下的地面似乎变成了虚浮的流沙,每一步都踏不实在。穿过旁听席那道狭窄的、光线昏暗的通道时,无数目光,有惊愕的,有鄙夷的,有麻木的,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兔死狐悲的怜悯,像密集的芒刺,扎在方哲早已千疮百孔的后背上。

就在即将被带离法庭的刹那,方哲的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了旁听席角落里一个熟悉的身影。一抹鲜艳如血的红裙,一个精心打理的、一丝不苟的发髻……是柳蔓菁?她的脸隐在光影交界处,模糊不清。她似乎微微侧着头,目光轻飘飘地扫过方哲的方向,如同扫过一件毫无价值的旧物。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彻底的、冰封般的淡漠。仿佛方哲只是她漫长人生旅途中,一个早已被抛在身后、无需再回首的驿站。那一眼,比法官的宣判词更加冰冷彻骨,瞬间冻结了方哲全身的血液。

囚车狭小的窗户上焊着冰冷的铁条,像一副牢笼的缩影。城市灰蒙蒙的轮廓在窗外飞速倒退,最终被不断延伸的、光秃秃的郊野公路取代。看守所厚重的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关闭,隔绝了外面世界最后一点模糊的光线。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霉味和无数陌生人体温混杂的浑浊气息,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入监的头几天,像在梦游。剃光的头皮冰凉,粗糙的囚服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陌生的、屈辱的触感。方哲麻木地听从指令,排队,劳动,吃饭,睡觉。睡在冰冷坚硬的通铺上,耳边是此起彼伏的沉重呼吸、压抑的梦呓和偶尔响起的、带着浓重乡音的咳嗽声。黑暗中,方哲睁大眼睛望着低矮的天花板,水泥板的纹路在微弱的光线下像扭曲的河道。十六年。这个冰冷的数字终于在连续不断的、无声的重复中,有了一丝真实的、足以压垮一切的重量。

大约入监后一个多月的傍晚,空气里还残留着白日里阳光暴晒后的燥热气息,混合着监区特有的汗味和消毒水味,沉闷得令人窒息。放风结束的哨音尖锐地响起,方哲们像一群被驱赶的、沉默的牲畜,排着歪歪扭扭的队伍,拖着疲惫的脚步走回监舍。刚迈进那扇沉重的铁门,负责方哲们这队的管教老王就站在通道口,手里拿着一个巴掌大、红得极其刺眼的小方盒子。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视,最后落在方哲身上,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方哲!”他声音不高,但在相对安静的监舍通道里显得格外清晰。

方哲下意识地挺直了因疲惫而微驼的脊背。“到!”

老王往前走了两步,把那抹刺眼的红色递到方哲面前:“喏,你前边儿那个,托人送进来的。”他的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在递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东西,但眼神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混杂着鄙夷和困惑的复杂情绪。

监舍里其他犯人放慢脚步,目光若有若无地瞟过来,空气里瞬间弥漫开一种无声的、猎奇般的窥探气氛。

方哲愣在原地,目光死死钉在那个小方盒子上。劣质的红色硬纸壳,上面用亮闪闪的金粉印着一个俗气的、歪歪扭扭的“囍”字——是那种城乡结合部小卖部里最常见、最廉价的喜糖包装。

前边儿那个?前妻?柳蔓菁?

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板猛地窜起,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直冲头顶。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又在下一秒疯狂地、绝望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巨响。耳膜嗡嗡作响,周围犯人们低低的议论和管教老王平板无波的声音都变得遥远而模糊,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浑浊的毛玻璃。

方哲几乎是凭着本能,伸出了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廉价的包装纸,一种恶寒沿着手臂蛇一样向上攀爬。包装纸的边角有些粗糙,像砂纸一样刮着指腹。

老王似乎又说了句什么,大概是“拿着吧”之类的话。他的嘴在动,但方哲一个字也听不清了。

方哲攥紧了那个小小的、冰冷的红色盒子,感觉它像一块刚从冰窖里挖出来的石头。转身,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挪向属于方哲的那个狭窄铺位。每一步都异常沉重,踩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发出黏腻的声音。铺位靠近墙角,一片令人窒息的阴影笼罩下来。方哲僵硬地坐下,后背抵着冰凉的墙壁。

监舍昏黄的灯光从高处投射下来,在地面拉出长长的、扭曲的影子。其他犯人已经各自回到铺位,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一种压抑的死寂。方哲的眼睛死死盯着手里那个红得刺眼的小盒子。那金色的“囍”字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廉价而诡异的光泽。

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方哲用力,一点点抠开了那个简陋的封口。劣质的胶水黏性不强,发出一声轻微的“刺啦”声。盒盖掀开,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十几颗包裹着同样廉价红色糖纸的硬糖,散发出一种浓烈得近乎甜腻的、人工合成的甜香。

柳蔓菁的脸,那张曾经让方哲以为抓住了天堂的脸,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她穿上洁白的婚纱,对着另一个男人展露笑靥的瞬间……十六年刑期冰冷的数字……会计老张从教学楼顶飘落的那个雨夜……两个女人在招待所房间里的啜泣……李局长办公室里那意味深长的“代价”……还有那山沟深处,第一次见到她时,那双在溪水边濯洗、如同山泉般清澈的眼睛……

那些画面疯狂地旋转、交织、破碎,最终只剩下这盒廉价喜糖刺目的红!

一种巨大的、荒诞到极点的悲怆,混合着深入骨髓的绝望和一种被彻底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屈辱,如同海啸般猛然冲垮了最后一道理智的堤坝!一股滚烫的气流猛地涌上喉咙,像是熔岩找到了喷发的出口!

“哈……哈哈哈……”笑声不受控制地从方哲干裂的唇间溢出。先是低沉的、压抑的几声,像是在胸腔里滚动。随即,这笑声如同挣脱了束缚的野兽,骤然拔高、变得尖锐、疯狂,带着一种撕裂喉咙般的沙哑和痛楚!

“哈哈哈——!!”方哲大笑着,全身的骨头似乎都在笑声中嘎吱作响,眼泪不受控制地飙了出来,瞬间模糊了眼前的一切。那盒廉价的喜糖被方哲捏得变了形,坚硬的糖块硌着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可方哲浑然不顾,只是疯狂地、歇斯底里地大笑着,仿佛要将这半生的荒唐、愚蠢和深入骨髓的痛楚,都在这绝望的笑声中焚烧殆尽!

“喂!新来的!号子里不许喧哗!”远处传来狱警严厉的呵斥声和急促走来的脚步声。

笑声戛然而止。呛咳瞬间取代了狂笑,方哲剧烈地咳嗽着,喉咙深处猛地尝到一股浓烈的、带着铁锈味的腥甜。方哲下意识地抬手抹了一下嘴角,指尖赫然是一抹黏腻、刺眼的猩。

方哲的狂笑与呛咳最终在狱警严厉的呵斥和管教老王铁青的脸色下硬生生憋了回去,化作喉间火烧火燎的痛楚和胸口沉闷欲裂的窒息。那抹刺眼的猩红粘在指腹,像凝结的耻辱烙印。他攥着那盒廉价到扎心的喜糖,劣质金粉蹭了一手,在昏黄灯光下闪着诡异的光。

那抹猩红在他眼里晕开,幻化成柳蔓菁签下离婚协议时,红唇勾起的胜利弧度。她用他抵押尊严换来的事业血肉,踩着会计老张的生命,剥下他最后一点体面,换来了自由和“属于她”的财产。那笔钱,沾着血、浸着泪,沉重得足以压垮任何良心,在她眼里却只是通往奢靡生活的通行证。

监舍死寂。只有远处隐约的铁门撞击声和压低的咳嗽。方哲靠着冰冷墙壁,指节因攥紧而发白,那盒糖几乎要被他捏碎。尖锐的棱角刺痛掌心,却远不及心口那片冰冷的荒芜。他仿佛看见柳蔓菁穿着他从未见过的婚纱——必定是昂贵的、洁白的——对另一个陌生的男人展露他曾熟悉又陌生的笑靥。那笑容,大概如同当年签下调令时一般,张扬、得意,带着对旧物彻底抛弃的快意。

岁月在铁窗的格栅间缓慢而沉重地爬行。高墙内的日子是凝固的灰色,唯一流动的是外面世界的风言风语,通过新来的犯人或者偶尔心直口快的管教,零碎地吹进这方寸之地。

某个沉闷的下午,放风结束排队回监舍。队伍缓慢移动,空气里是汗水和尘土的味道。前面两个新来的犯人,大概是同乡,压着嗓子用方言嘀咕。

“……听说没?就以前那个米厂老板娘,姓柳那个?”

“哪个?就卷了前夫厂子跑路那个骚狐狸?”

“可不就是她!嘿,报应来了!听说离婚分的那点家底儿,让她托局里一个相好的男同事全砸进股市里了!那男的是个‘股神’,屁!大盘崩了,全他妈套住,割肉都割不出来,毛都不剩一根!”

“哎呦喂!然后呢?”

“然后?跟那‘股神’同事搞一块儿住了呗!听说那男的也不是啥好鸟,榨干了她最后一点油水,住了三年,拍拍屁股跟个更年轻的有钱娘们儿跑了!嘿,彻底把她蹬了!”

“啧啧啧……那她不得疯?”

“疯?还没完呢!”声音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兴奋,“听说后来在网上钓凯子,认识个‘港商’,甜言蜜语哄得她晕头转向,连他妈压箱底的首饰金镯子都抵押换了现金,全给那‘港商’汇过去‘投项目’了!结果呢?人财两空!人早他妈没影儿了!现在听说在城西最破那片出租屋里窝着呢,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声音渐低,被管教一声不耐烦的口令打断。但那些碎片,像淬毒的针,精准地扎进方哲麻木的神经里。

托付同事炒股?那个在她调进机关就眉来眼去的油腻男人?同居三年后被抛弃?网上认识的男人?骗财?城西破出租屋?

方哲的脚步没有停顿,脸上也依旧是入监后惯常的木然。可胸腔里,一股难以名状的、冰冷粘稠的东西在翻搅。不是快意,不是怜悯,而是巨大的荒谬感,如同看着一场精心编排、却最终彻底失控崩塌的滑稽戏。

他仿佛看见柳蔓菁坐在某个廉价出租屋油腻的窗边。窗外是杂乱的电线和灰扑扑的墙壁。她指间或许夹着一支劣质香烟,烟雾缭绕中,曾经精心保养的脸庞爬上了风霜和刻薄。桌上可能散落着几张催缴水电费的单子,还有那个曾经装着廉价喜糖、如今早已空空如也的刺眼红纸盒。镜子映出她空洞的眼神——曾经盛满欲望、算计与肆无忌惮张扬的眼眸,如今只剩下被啃噬殆尽的虚无和自方哲放逐的灰烬。她曾像金丝雀,用婉转歌喉诱惑猎人踏入陷阱,最终啄瞎了他的眼,却也啄断了自己能栖息的高枝,只能坠入更深的泥泞,被更狡诈的猎手撕碎。

夜深人静,方哲躺在冰冷的通铺上。监舍里鼾声四起。铁窗外,惨白的月光斜斜照进来,在地上投下冰冷的方格。那盒被他塞在薄薄褥子底下、早已被遗忘的廉价喜糖,似乎透过布料散发出最后一丝甜腻到令人作呕的余味。

他闭上眼。不再是李局长办公室那令人窒息的敲击声,不再是柳蔓菁那刺耳高跟鞋的哒哒声,不再是法槌落下的脆响。耳边回响的,竟是遥远得几乎模糊的山涧溪流的淙淙声,是那只真正的、未曾被染指的金丝雀在溪水边濯洗羽毛时,不经意投来的,清如山泉、却早已淹没在岁月尘埃里的一瞥。

十六年刑期冰冷如铁。可此刻,一种更彻底、更荒凉的寂静笼罩了他。他和她,这对被欲望和命运扭曲缠绕的怨偶,一个在高墙之内数着铁窗日落,一个在破败出租屋里燃尽残生。那些机关算尽的所得,那些不择手段的攫取,那些鲜血淋漓的代价,到头来,竟都如烟似幻,消散在风中,不留一丝痕迹。

所有的罪孽,所有的纠缠,所有的爱恨情仇……终究是,一笔勾销,两不相欠了。

冰冷的月光无声移动,将他枯槁的脸庞切割成明暗两半。他翻了个身,将脊背对着那片凄凉的亮,沉入无边无际、连恨意都消散殆尽的黑暗。

[责任编辑:袁通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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