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长益
第一章:血染的蝴蝶
死人身上盘着蝴蝶。
那发型盘踞在女尸头顶,精巧得令人窒息,宛如一只濒死却执拗不肯垂落的黑色蝴蝶,在发廊浑浊的腥气里倔强地振着翼。它该有个漂亮的名字——老刘心想,比如“掌中蝶”。他听徒弟提过,这条街上曾有个女人,凭这手绝活,一度艳惊四座。
可惜,那精心编织的蝶翼此刻浸透了黏稠的血和污垢,被硬生生钉住。钉穿它的是一把造型奇特的剪刀,银亮的柄在惨白的灯下泛着冷光,深深没入女人柔软的咽喉下方,只余一点弯曲的弧度露在外面,如同蝴蝶折断的脊梁。剪刀柄上刻着几个模糊却刺眼的小字:“出人头地”。血珠沿着冰冷的刃口,一滴,再一滴,砸进地上冰冷的血泊,发出轻微的、令人牙酸的“啪嗒”声。
老刘抬起眼,目光沉重地扫过这片狼藉的凶案现场。这里是小美的“蝶变”美发沙龙。一股浓烈得足以刺瞎人眼的化学药水气味混杂着新鲜的血腥,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他的喉咙。天花板上那盏粉紫色的霓虹灯管似乎永远接触不良,“蝶变”二字忽明忽灭,闪烁的冷光映在染发剂泼溅出的各种诡异色块上,如同地狱入口扭曲的涂鸦。碎玻璃在血泊里闪烁,像撒了一地细碎的钻石,那是门面的玻璃被生生砸碎的残骸。几把理发椅被粗暴地掀翻在地,剪刀、梳子、染发碗滚落在黏糊糊的地板各处,如同被践踏过的尸骸。
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眼前这具尸体,这个顶着破碎蝴蝶、生命被“出人头地”终结的女人,名叫小美。一个曾有本事让整条街都记住她名字的女人。她的梦想,她的挣扎,她的蜕变,最终凝固在这血腥狼藉的“蝶变”之中。
第二章:槐荫下的背影
小美的名字第一次刻进老刘脑海里,是那个闷热得喘不过气的七月下午。他坐在县委大院门口那棵叶子油亮的老槐树底下纳凉,听着蝉鸣,远处那个小小的身影就撞进了视野。她背着一个鼓囊囊、几乎拖到腿弯的旧书包,身子微微前倾,两只手紧紧攥着书包带子,脚步快得像是踩着看不见的风火轮。那巨大的负担和她瘦小的身板形成一种令人心酸的对比,压得她像一株随时会被风折断的小草。阳光毒辣,汗水浸透了她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后背,清晰地勾勒出她单薄的脊梁骨。
“小美!放学啦?”隔壁裁缝铺的王婶摇着蒲扇探出头,“又是第一个回来!你这闺女,用功得让人心疼哟!”
小美脚步顿了顿,抬起头,露出一张汗津津的脸。那张脸还带着少女未褪尽的圆润,眼睛却亮得出奇,像两颗沉在深潭里的黑曜石。她抿着有些干裂的嘴唇,腼腆地笑了一下,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把书包带子攥得更紧,加快步子往家里那条更窄更旧的小巷去了。那笑容很短促,像投入池塘的石子,涟漪未散,人已消失在巷口蒸腾的热气里。老槐树的浓荫下,仿佛还残留着她擦肩而过时带起的一股淡淡的、混合着汗水和某种廉价皂角的味道——那是属于挣扎和希冀的气息。
老刘嘬了一口搪瓷缸里寡淡的凉茶,对身旁摇着破蒲扇的老张说:“这丫头,瞧这劲头,是个能跳出咱这小地方的苗子。”
老张嗤笑一声,露出被劣质烟草熏得焦黄的牙:“跳?这坑洼地方,泥巴都糊住脚脖子啰!她爹是那痨病鬼,娘又怂,能供个高中就算烧高香了。嘿,你看那小脸煞白煞白的,书念多了顶个屁用?还不是蔫巴菜似的?早点寻摸个靠谱人家才是正经。”
老刘没接话,目光却若有所思地追着巷子口的方向。那沉重的书包和挺直的脊梁,在如火的骄阳下,固执地刻进他的眼底。那是名为希望的倔强。
第三章:旋风与泥淖
小美这株看似柔韧的草,最终还是被一股猝不及防的旋风拦腰折断了。风的名字叫小薛。
高二那年,县一中的学生们私下里沸沸扬扬地议论起来。那个总在早读时第一个到教室,把英语单词念得清脆响亮的小美,书桌空了。起初是几天,后来是半个月。她像一滴水,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校园这片小小的池塘里,只在布满粉笔灰的黑板和油墨打印的试卷堆里,留下一个模糊的、令人扼腕的印迹。
镇上那间总弥漫着廉价烟味和汗臭的网吧,成了偶尔能捕捉到她踪迹的洞穴。老刘一次半夜出警处理小年轻酒后闹事,在那烟雾缭绕、电子音爆炸的角落里,瞥见了她。她窝在一台最破旧的电脑前,屏幕幽蓝的光映着她全无血色的脸,眼窝深陷,浮着青黑。她整个人缩在宽大的校服外套里,像一只畏寒的猫,只有搭在鼠标上的手指,神经质地快速点击着,屏幕上刀光剑影,映得她瞳孔深处一片狂热的虚无。她身边坐着一个穿着同样皱巴巴校服、染着黄毛、叼着烟的男生——就是小薛。他一条胳膊松松垮垮地搭在她椅背上,另一只手在键盘上噼啪作响,嘴里不时爆出粗鄙的喝骂或者兴奋的怪叫。
“操!又爆了!哈哈!小美,你他妈加血啊!发什么呆!傻逼!”小薛猛地一拍桌子,烟灰簌簌抖落,屏幕角色的血槽瞬间一空,他烦躁地抓了把油腻的黄发,狠狠瞪了旁边的小美一眼。
小美肩膀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没吭声,只是更用力地咬住下唇,下唇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手指在键盘上敲打得更快、更慌乱,仿佛那冰冷的塑料键盘是唯一的救命稻草,能把她从某种不断下沉的泥淖里拉出来一丝。她的肚子在宽大的校服下,已隐约有了不容忽视的笨重轮廓,像一枚过早催熟的浆果,沉甸甸地、屈辱地坠在她年轻的身体上。老刘只觉得那幽蓝的光不像照在她脸上,倒像从她身体里透出来的,冰冷,绝望。他摇摇头,那曾经在槐树下背着沉重书包、眼睛黑亮亮的身影,被这污浊的烟雾和刺目的荧光彻底吞噬了。她的翅膀,还没展开就被泥淖死死粘住。
第四章:深圳,钢铁之河
高考放榜那天,县城唯一的公告栏前挤满了焦灼的人群。喧哗声、欢笑声、叹气声、甚至隐约的啜泣声混成一片。老刘叼着烟卷路过,目光下意识地在密密匝匝的红榜和更长更刺眼的白榜上扫过。那几个曾经被老师们寄予厚望的名字,在白纸黑字间显得格外冰冷——小美,小薛。没有奇迹。小美的名字后面是空白,而小薛的名字下面,挂着一个低得羞辱的数字,像一道丑陋的伤疤。
人群散尽后,老刘看见小薛蹲在公告栏对面巷子的阴影里,脚边是七八个踩得稀烂的烟头。小美站在他几步开外,垂着头。她怀里抱着一个襁褓,用褪了色的碎花布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小小的、皱巴巴的脸,睡得并不安稳。老刘心里咯噔一下。小薛猛地站起来,脸色阴沉得快滴出水,几步冲到小美面前,声音不高,却像生锈的锯齿在骨头上来回拉扯:
“看够没?丢人现眼!这破地方老子一天也不想闻这穷酸味了!走!去深圳!我就不信老子赚不到钱,出不了头!”他一把拽过小美的手臂,力道大得让她猛地向前一扑,怀里的婴儿受了惊扰,蓦地爆发出尖细的、撕心裂肺的啼哭。
小美被他拖拽着,身体重心不稳地晃了晃,慌忙低头拍抚怀中的襁褓,动作笨拙却用力。她抬起头飞快地朝那刺眼的公告栏方向看了一眼,那眼神空茫茫的,像被狂风刮过的荒原,所有希冀的光彩都被吹散,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白,映着那两张残酷的榜单。然后她就被小薛粗暴地拖着,跌跌撞撞走向通往破旧汽车站的路,怀里那微弱的哭声,像一缕被掐断的、哀伤的挽歌,很快被夏日喧嚣到令人心烦的蝉鸣彻底吞没。老刘站在原地,烟雾缭绕中,看着那两个年轻却显得无比佝偻疲惫的背影消失在人潮汹涌的街头,只觉得嘴里那廉价烟草的味道,苦得发涩,一路蔓延到心底。他们的未来,像那条通往车站的尘土飞扬的路,看不到尽头。
深圳的流水线是一条没有尽头的钢铁之河。传送带以恒定不变的冰冷速度滑动,把一个个灰白色的塑料壳子送到小美面前。她穿着灰扑扑的工服,戴着同样灰扑扑、沾满油污的袖套,双手像两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械臂,重复着单调到令人灵魂麻木的动作:拿起外壳,塞入线圈,合上盖子,轻磕一下,摆正,放到流向下一个人的传送带上。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到毫秒,每一次抬起、放下都消耗着生命。车间里只听得见机器沉闷的、永不停歇的嗡鸣、传送带单调枯燥的摩擦声和质检员拿着小本子、眼神锐利如同鹰隼,偶尔爆发出尖利的吼叫。
“喂!那个谁!手底下麻利点!卡壳了全组扣钱!今晚都别想吃饭!”一个穿着刺眼红色马甲的工头叉着腰站在小美旁边,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她汗湿的额头上。
小美的手指被劣质塑料壳边缘一个不起眼的毛刺划开一道小口,血珠瞬间冒了出来。她只是麻木地甩了下手,在灰扑扑的裤子上蹭了蹭,留下一道暗红的痕迹,立刻又投入到那永无止境的重复中。汗水顺着她黏腻的鬓角流下,在满是灰尘、疲惫的脸上冲出两道浅痕。她的眼神直直地盯着传送带,瞳孔深处却空无一物,只有一片被机器轰鸣和生存压力彻底压榨殆尽的、无边无际的灰白。小薛也好不到哪儿去,成天泡在尘土飞扬、敲打声不绝于耳的工地上,灰头土脸,挣的钱只够勉强糊口,脾气却越发暴躁,偶尔还会偷偷拿走一部分本就微薄的薪水,消失在烟雾弥漫的地下赌档,回来时眼神更加阴鸷。
第五章:铁窗外的光与微火
她的女儿丫丫像一只沉默而警惕的壁虎,紧紧扒在厂房后门那扇唯一透着风、积满厚重油污的铁纱窗外面。铁纱窗锈迹斑斑,把丫丫黑瘦的小脸分割成无数个灰暗的小格子。她努力踮着脚,眼巴巴地望着里面那个淹没在灰色工服海洋里的身影。每天只有工间休息那短暂得如同偷来的十分钟,小美才能像打仗一样冲出令人窒息的车间,跑到后门。那扇门冰冷而油腻。
“丫丫!”小美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从鼓囊囊的工装裤口袋里摸出一个同样油腻的塑料袋,里面是一个冷硬的白馒头和一包几乎看不见油星的榨菜丝。她快速塞进女儿手里,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急促,“快吃!躲到那边墙角去,别让人看见!”
丫丫接过袋子,几乎没有咀嚼,狼吞虎咽地啃着馒头,干硬的碎屑噎得她直翻白眼。小美伸出手指,想拂去女儿脸上蹭的灰土,丫丫却下意识地偏头躲开了,眼神里带着一丝孩童本能的戒备。小美的手僵在半空,一丝尖锐的苦涩在心底弥漫开来,比手指上的伤口更痛。她目光越过丫丫脏兮兮的头顶,投向马路对面。那里,与厂房的灰暗肮脏形成天堂地狱般的对比,一盏俗艳却光芒四射的粉紫色霓虹灯招牌亮着——“阿亮美发沙龙”。巨大的落地玻璃窗一尘不染,映出里面光鲜亮丽、仿佛另一个次元的世界:旋转的皮质理发椅闪耀着光泽,锃亮的不锈钢工具台摆放着精致的瓶瓶罐罐,发型师们穿着笔挺时髦的纯黑制服,动作潇洒地挥舞着剪刀,像指挥家握着艺术的权杖。空气里仿佛都飘着昂贵的发胶清香和若有似无的香水味道,一种属于体面、精致和希望的气息。
小美看得入了神,连丫丫吃完馒头拉扯她的衣角都浑然不觉。一个衣着光鲜的女客人刚做完头发,对着镜子左照右照,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发型师在收拾台面,拿起一把造型独特流畅的剪刀。那剪刀的刃口在柔和的顶灯下划出一道美妙而冷冽的寒光,流畅灵动的弧线像仙女的魔杖,充满了创造力和掌控感。小美的目光死死锁定了那把剪刀,看清了银亮刀柄上那四个小小的刻字——“出人头地”。那一刻,小美空茫如死水般的眼睛里,像被投入了一颗滚烫的火星,倏地燃起了一点微弱却执拗、几乎要灼痛她自己的光。那光芒里,映着那把剪刀,和剪刀所代表的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生存可能。
接下来的日子里,小美像着了魔。她利用午休时间,偷偷溜到“阿亮美发沙龙”门口,隔着玻璃,贪婪地观察那些发型师的手法。她发现,每一个看似简单随性的发型,都蕴含着精巧的层次、细致的过渡和对头部轮廓、发丝质感的深刻理解。这不是简单的重复劳动,这是创造。她开始从本就少得可怜的饭钱里抠出几分几角,积攒起来,偷偷买回一些最廉价的练习剪刀、几把塑料梳子,在闷热嘈杂、弥漫着汗味和劣质化妆品味道的女工宿舍里,对着唯一一小块破碎的镜子练习。她笨拙地模仿着那些潇洒的动作,手指被不趁手的劣质剪刀磨出水泡,水泡破了又磨出硬茧。她对着宿舍姐妹的头发比划,甚至偷偷剪下自己的发尾练习层次。常常剪得自己满头大汗,效果惨不忍睹,但她眼中的光却越来越亮。
终于,积攒了足够的勇气(或许更多是走投无路的决绝),她走进了“阿亮美发沙龙”。店堂里飘荡的音乐和香氛让她局促不安。她怯生生地找到正在给客人吹风的老板阿亮,声音细若蚊蝇,带着浓重的乡音和紧张:“老…老板,我…我想学理发…行吗?”
阿亮停下手中的吹风机,上下打量着这个穿着洗得发白的地摊T恤、神色紧张却眼神异常明亮的年轻女孩。他知道,学理发这行,洗头扫地的苦是基础,更要紧的是悟性、耐心和一份能坚持的热忱。眼前这姑娘,看着是吃过苦的,但那份渴望,过于炽热,反而让他有些犹豫。
“你想学理发?”阿亮语气平淡,“知道这行多辛苦吗?洗头洗得手脱皮、腰直不起来是常事,学不好挨师傅骂挨客人白眼也是常事。不是拿把剪刀比划几下那么好看的。”
小美用力点头,像是要把脖子点断,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坚定:“我知道!我…我不怕辛苦!只要能学到真本事,让我做什么都行!我…我想靠自己的手吃饭!”她攥紧了拳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阿亮沉默地看了她几秒,女孩眼中的执拗和那份破釜沉舟般的决心打动了他。他终于点了点头:“行。那你明天早上八点过来,先跟着洗头,手脚麻利点,眼里要有活。”
小美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腔,巨大的惊喜让她眼眶瞬间红了,她深深鞠了一躬:“谢谢老板!谢谢老板!”
这声“谢谢”里,饱含了她压抑太久的委屈和对未来的全部期冀。
第六章:破茧与蝶变
在“阿亮美发沙龙”,小美成了最勤恳的那只蚂蚁。洗头,手指泡得发白起皱;扫地拖地,腰酸得直不起来;给师傅打下手递工具,时刻绷紧神经。她没有丝毫怨言,总是第一个来,最后一个走。她像一块干燥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看到的一切技巧。她默默观察师傅如何与客人沟通、如何分区、如何下刀、如何掌控力度角度。晚上回到宿舍,她就在脑海反复回放那些画面,手指在空中无声地比划。
她的踏实和那股子狠劲,逐渐赢得了阿亮的认可。他开始让她接触一些基础操作:打薄发尾、修剪刘海。小美紧张得手心全是汗,动作僵硬,但那份专注和小心翼翼,让阿亮看到了一种可贵的品质。他不再把她当成纯粹的杂工,开始系统地教她:发型的结构层次、脸型与发型的搭配(方脸如何修饰,圆脸如何拉长)、烫发药水的调配与停留时间(那股刺鼻的氨水味曾让她头晕目眩)、染发色的对冲与调和(那些色板如同神秘的密码)……小美学得如饥似渴。
她发现,很多客人做完头发,尤其是烫染耗时较长的,都会抱怨颈肩酸痛。她想起了母亲常年操劳后的肩膀。于是,她主动向店里的按摩师请教基础手法。起初只是笨拙地模仿,后来她省下钱去买了一本基础穴位按摩的书,晚上就对着书和图在自己身上找穴位练习。她的按摩手法谈不上多专业,但那份用心和逐渐增长的力道控制,意外地受到了客人的好评。有客人点名让她洗头按摩,说她按得“解乏”。这份额外的认可,像甘泉注入她干涸的心田。
时间在剪刀的开合、发丝的飘落和指腹的按揉中流逝。几年时间,小美不仅从一个笨拙的学徒成长为能独立操作大部分发型、染烫技术过关的合格发型师,她的按摩技术也成了小店的一个特色。更重要的是,她开始积攒下一点属于自己的钱。每一分钱都浸透了汗水、洗发水的味道和指腹的酸痛。深圳的霓虹依旧璀璨,但她心中的目标越来越清晰:回家!回那个灰扑扑的小县城,开一家属于自己的店!一家能让家乡人也变美、也能让人放松的店!她要把在深圳学到的技术和那份对美的追求带回去,她要靠自己的双手,真正地“出人头地”。
第七章:归巢与新生
小美带着丫丫踏上了归乡的列车。车窗外的风景从高楼林立的繁华都市,渐渐变为熟悉的田野和低矮的房舍。小薛早已在深圳另寻新欢,消失在人海。一纸冰冷的离婚协议,结束了她年少时那场迷梦般的灾难。丫丫紧紧依偎着她,对这个所谓的“父亲”几乎没有记忆。
揣着几年省吃俭用、点点血汗积攒下的一小沓钱,小美在县城最热闹、人流最多的那条老街上来回逡巡。最终,她盘下了一间位置还算不错的小门面。之前的租客是家快餐店,留下了满墙熏染得发黄发黑的厚重油烟污迹,几张破旧的塑料椅子缺胳膊少腿,地面油污渗入水泥,坑洼不平,散发着难以散尽的陈年饭菜味。
小美带着丫丫站在空荡荡的、散发着颓败气息的屋子里,没有丝毫退缩。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混合着油污和尘埃的空气呛得她咳嗽,但她的眼神却亮得惊人。她给自己的店取名为“蝶变”,这是盘旋在她心头多年的名字。她希望这里不仅是改变头发的地方,更是让像她一样,曾经困在灰暗茧壳里的人,有机会破茧而出,展露出美丽翅膀的地方。一个关于蜕变、尊严和新生的希望之地。
她挽起袖子,露出比离家时更加瘦削却结实的手臂。没有多余的钱请人,母女俩成了唯一的工人。小美沉默地拿起扫把、铁铲、钢丝球、抹布、水桶,像一头倔强的老牛,开始清理这片狼藉的战场。她先用铁铲费力地刮掉墙角凝固的厚厚油垢,钢丝球蘸着强效去污剂,一遍遍擦洗熏黑的墙壁,污垢混着化学药剂刺鼻的味道弥漫开来。汗水混着油污在她脸上淌下,形成一道道黑色的沟壑。她擦得那样用力,指甲缝里很快就塞满了黑泥,手臂酸痛得抬不起来。丫丫也学着她的样子,拿着一块小抹布,跟在后面吃力地踮着脚擦洗低处的墙面和椅子腿,小脸憋得通红,一声不吭。
清理只是第一步。旧的污渍被刮掉擦净后,小美买来最便宜的白色涂料,自己动手粉刷。她站在摇晃的凳子上,仰着头,手臂一下下挥动,白色的浆点溅在她头发上、脸上。坑洼的地面无法彻底平整,她便买来干净的塑料地板革,仔细裁剪铺上。几张旧椅子被擦亮、加固,换上从旧货市场淘来的、洗得发白的布垫。她又用省下的钱,淘来一盏粉紫色的旧霓虹灯管,请巷口修电器的老师傅帮忙,在一个简单的灯箱上歪歪扭扭地拼出“蝶变”两个字。
整整一个月,母女俩像两只不知疲倦的工蚁,在这方寸之地无声地、拼命地忙碌着。灰尘弥漫,油污消退,刺鼻的气味被消毒水和涂料的味道取代。当那盏粉紫色的霓虹灯管第一次在夜色中被接通电源,“蝶变”两个字带着一种廉价的、甚至有些俗气的光芒,在窄小的门面上亮起时,那粉紫色的光晕在焕然一新的小店里弥漫开来,映在小美疲惫不堪却闪烁着异样光彩的脸上,她终于露出一丝微弱的、无比真实的笑容。汗水顺着她沾着白点的鬓角流下,滴落在新铺的地板革上。
她知道,自己用双手从泥泞里刨出来的梦想,正在这片曾经充满绝望和污垢的地方,艰难地、顽强地生根发芽。一只伤痕累累的蝶,终于开始了它的蜕变。这光,不再是她隔着铁窗仰望的幻梦,而是她亲手点燃的,属于自己的微光。
第八章 破案
老刘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他立刻走到那个笨重的水泥染缸旁。染缸的盖子歪斜地盖着,盖子上落满了灰尘。他示意年轻警员帮忙。两人合力,抓住盖子边缘冰冷的铁环,屏住呼吸,猛地向上一掀!
盖子被掀开,一股浓烈刺鼻的化学药剂味道混合着血腥味扑面而来,呛得人几乎窒息。缸底浑浊粘稠的红色液体还在缓慢地荡漾,尚未完全凝结。在浑浊的液体表面,漂浮着几缕不属于小美的、染成红棕色的长发!它们像绝望的水草,缠绕、漂浮。
“拍照!取样!立刻!”老刘的声音急促而冰冷,“比对头发样本!还有这染膏颜色,和昨天‘红妆’那边流出、散发的宣传单上主打的‘倾城红棕’是不是同款!”
与此同时,痕检员老张那边也有了突破性进展。那个在剪刀柄根部提取到的半圆磕碰凹痕,经过精密的三维扫描和数据库比对,其独特的形状、大小和受力特征,与一种特定型号的——板砖——的断裂面边缘特征高度吻合!这种板砖,正是县城周边小砖窑烧制的廉价红砖,随处可见,也是几天前砸碎“蝶变”玻璃门时被狼哥同伙随手丢弃在现场的同款凶器!结合现场被掀翻的椅子、挣扎拖拽的痕迹指向染缸方向,以及剪刀被异常巨大的力量钉入墙体的事实,一个冷酷而清晰的画面在老刘脑海中成型:
凶手并非一人!有人(狼哥的可能性极大)用板砖重击剪刀柄,将这把象征小美所有尊严和梦想的凶器,像钉蝴蝶标本一样,活生生地将她钉死在墙上!而另一个人(很可能是红姐,至少她在场),拖拽或协助制服了小美,过程中染缸被剧烈晃动,盖子歪斜,染膏泼溅出来,甚至她的头发也沾到了染膏并落入了缸中!
法医的初步报告也印证了这一点:小美的死亡时间在凌晨1点到3点之间;颈部伤口是剪刀一次性强力刺入所致,而非反复捅刺;手臂、腿部有多处新鲜瘀伤和擦伤,显示生前有过激烈搏斗;指甲缝里提取到不属于她本人的皮肤组织和少量织物纤维。死因是剪刀刺穿气管和颈动脉造成的窒息与失血性休克。
“立刻控制‘红妆’美发店所有人!尤其是红姐!”老刘的声音斩钉截铁,“封锁现场,彻查狼哥团伙昨晚动向!调取店铺周边所有监控,尤其是凌晨前后的!查清楚红姐昨天染头发的具体时间,提取她染后的头发样本!”
警笛声撕裂了县城的宁静。当警察冲进装修豪华、音乐震天的“红妆”美发店时,红姐正对着镜子,慢条斯理地检查着自己那头新染的、在灯光下泛着光泽的“倾城红棕”色头发,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和疲惫。她脸上的妆有些花了,眼圈下有掩饰不住的青黑。
“红姐,跟我们走一趟。”老刘的目光锐利如刀,直接落在她精心打理的头发上。
“干什么?我又没犯法!你们凭什么抓我?”红姐试图挣扎,声音拔高,带着色厉内荏的尖利。
“就凭这个!”老刘举起物证袋,里面是那几缕从染缸里打捞出的红棕色头发,“法医正在做DNA比对。另外,请你解释一下,昨天凌晨1点到3点,你在哪里?在做什么?为什么你新染的头发上,残留的染膏成分,和我们从小美店里染缸提取的样本,以及你店门口散发的宣传单上标注的‘倾城红棕’色号,完全一致?而且……”老刘逼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洞穿人心的力量,“为什么你的头发,会出现在小美店里的染缸里?就在她被害的同一时间,同一地点!”
红姐的脸瞬间褪尽了血色,精心描绘的嘴唇微微颤抖。她眼神躲闪,下意识地摸了下自己光鲜的头发。
审讯室内,强光灯冰冷刺眼。面对确凿的物证(头发、染膏成分匹配、指甲缝里的DNA与狼哥相符)和狼哥几个小弟在高压审讯下开始松动、互相推诿的证词(“是狼哥让我们去砸门吓唬她的…后来红姐让我们再去‘谈谈’,狼哥就带了砖头…再后来我们听到里面动静很大,不敢进去…天快亮狼哥才出来,手上沾着血,红姐脸色很难看…”),红姐的心理防线终于彻底崩溃。她不再狡辩,捂着脸,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泪水冲花了浓妆。
“是她逼我的…都是她逼我的!”红姐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怨毒和恐惧,“她那破店,凭什么抢我生意?她那‘蝴蝶头’…明明是我的点子!她一个乡下土包子,懂什么时尚?我花钱请模特拍海报怎么了?我就说是我的独创!她居然…居然敢当街骂我抄袭?还拿她那破证显摆!整个县城都看我的笑话!开不了张?好啊,那就都别开了!”
她猛地抬起头,眼睛红肿,闪着疯狂的光:“那个老不死的(指理发界元老)也瞧不起我!说我的手艺匠气重,没灵气,比不上小美那野路子!呵…灵气?能当饭吃吗?!我就要让她消失!让那个碍事的‘蝶变’消失!我给了狼哥钱…很多钱…让他去‘教训’她,让她滚蛋,最好把她那双手废了…让她一辈子也拿不起剪刀!”
红姐的呼吸变得急促:“昨天晚上…我心里不痛快,就叫狼哥去她店里‘谈谈’。我以为只是吓唬吓唬…没想到…没想到狼哥那疯子,看她死撑着,还敢拿剪刀对着他…他…他就红了眼!捡起地上半块砖头…就砸…就砸在剪刀上…”她仿佛又看到了那血腥恐怖的一幕,身体筛糠般抖起来,“那血…喷得到处都是…小美她…她就那么被钉在墙上…眼睛还瞪着…狼哥也慌了…把她拖下来…想塞进那个染缸里…盖子没盖好…我的头发…不小心蹭到了…”她语无伦次,恐惧彻底吞噬了她。
“然后呢?”老刘的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然后…狼哥让我先走…他说他来处理…我…我就跑了…魂都吓没了…”红姐瘫软在椅子上,涕泪横流。
狼哥的审讯更为粗暴直接。面对墙上的剪刀孔、板砖碎屑、指纹、DNA和红姐的指认,他暴戾的性格让他选择了破罐破摔。
“是!老子干的!”狼哥梗着脖子,一脸横肉扭曲着,“那臭娘们!红姐给钱让老子吓唬她,她倒好!还敢拿刀对着老子?呸!老子道上混这么多年,能让一个娘们吓住?那剪刀是她吃饭的家伙是吧?老子就用它送她上路!‘出人头地’?出他妈的地狱去吧!红姐那蠢货也在旁边瞎叫唤,碍手碍脚!老子就给她点‘教训’,让她看清楚,谁才是真狠的!”
他咧着嘴,露出一个残忍的笑,仿佛在回味当时的“威风”:“操!一砖头下去,那叫一个脆生!跟钉个标本似的!爽快!”
案件终于水落石出。红姐因故意伤害(教唆)致人死亡、寻衅滋事、商业诽谤等多项罪名被批捕。狼哥作为直接行凶者,手段极其残忍,被控故意杀人罪。两人的涉案同伙也均被依法处理。
结案那天,老刘独自一人再次来到“蝶变”美发店门口。店门紧闭,贴着封条。那盏粉紫色的霓虹灯管终于彻底熄灭,“蝶变”两个字成了两个空洞的黑色窟窿,在灰蒙蒙的县城街道上显得格外刺眼。门前的血迹早已被冲洗干净,只留下些微难以察觉的暗色痕迹。
他仿佛又看到了多年前那个闷热的下午,槐树荫下背着沉重书包、汗水浸透蓝布衫、眼神黑亮亮的少女。她脚步匆匆,像是要奔向一个光明的未来。她也曾像一只倔强的蝴蝶,在流水线、在异乡的霓虹下、在这小小的“蝶变”里,拼命扇动着翅膀,试图冲破命运的泥沼。她自学手艺,考取双证,试图用双手创造一点点的“出人头地”。
那把刻着“出人头地”的剪刀,最终没把她送出人头地,反而成了钉死她梦想和生命的冰冷刑具。它被贪婪、嫉妒和赤裸裸的暴力扭曲,染透了鲜血。
老刘深深叹了口气,浑浊的老眼里带着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悲悯。他掏出烟盒,抽出一根廉价的香烟点燃。辛辣的烟雾吸入肺腑,却压不住心头那股沉甸甸的苦涩。寒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和尘土,打着旋儿,从“蝶变”那两个空洞的黑窟窿前掠过,发出呜咽般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