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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河逝

2025-08-29 12:10:24    来源:中国基层网    访问:    

刘长益

唐秀平记得那个夏天格外漫长,日子仿佛在闷热中粘稠凝滞,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蝉声嘶鸣,编织成一张巨大而燥热的网,笼罩着整个蓼水镇。她坐在自家低矮的门槛上,目光固执地越过院墙,死死盯住巷口。心口擂鼓似的跳动,每一次都震得指尖发麻——大学录取通知书,该来了。

邮差那身洗得发白的绿制服在巷口晃了一下,蹬着叮当作响的自行车,朝她家方向靠近。唐秀平猛地站起身,手心瞬间沁出细密的汗珠,心脏几乎要冲出喉咙。她下意识地抿紧嘴唇,向前迎了一步。

“唐秀平?”邮差声音带着一丝暑热的沙哑,从随身那布满磨损痕迹的挎包里掏出一张薄薄的纸片,递到她面前。

那不是印着高校鲜红印章的信封。只是一张普普通通的纸,折痕清晰。唐秀平伸出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瞬,才缓缓接过。指尖触到纸张,冰凉,带着油墨特有的味道。她低头,看清了抬头的黑体字:“蓼水镇华峰机械厂招工通知”。

旁边似乎传来母亲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沉重如铅块坠入死水。

“华峰?”唐秀平抬起头,声音有些飘,“就是那个……新办的厂?”

“对,镇里办的,弄螺丝钉。”邮差抹了把额上的汗,蹬上自行车,“好事啊,铁饭碗。多少人想去还去不成呢!”车轮碾过地面砂砾的声音渐远。巷子里又只剩下令人窒息的蝉鸣,和她手中这张轻飘飘、却又沉重如山的纸片。心头支撑着的东西,某个长久以来在胸腔里小心呵护的微光,倏然碎成了齑粉,无声无息地坍塌下去。身体的力气像是被瞬间抽空了,只剩下一种虚脱般的麻木,沿着脊椎缓慢爬升。

华峰机械厂坐落在镇子边缘,几排新起的红砖厂房被一圈高高的围墙圈着,墙上刷着褪了色的标语。空气里永远漂浮着一股铁锈、机油和金属粉尘混合的浓烈气味。巨大的冲床日夜轰鸣,单调、沉闷而固执的撞击声,如同一个不知疲倦的巨人,重重踏着大地,震得脚下水泥地面都在隐隐颤抖。那声音钻入耳朵,再渗进骨头缝里。

唐秀平的岗位在流水线中段,负责将冲压出来的螺丝钉毛坯送进一台巨大的滚丝机。铁疙瘩带着冲压后的余温,粗糙、沉重。她必须眼疾手快,准确地抓起、送入滚丝机的卡口,再迅速缩回手,避开那沉重咬合的金属牙口。动作稍慢或偏差一丝,后果不堪设想。

日复一日,她对着冷硬钢铁和机器轰鸣。手指很快磨掉了娇嫩,覆盖上一层薄薄的黄茧。碎铁屑和油污钻进指甲缝里,变成顽固的黑色印记,即使用碱水用力搓洗也难以彻底清除。工装裤粗硬的布料摩擦着大腿内侧,闷热汗湿的皮肤上总是泛起点点红斑。下班后,耳朵里像是塞满了棉花,持续嗡嗡作响,盖过了整个世界的声音。

她没有抱怨。沉默成了她唯一的盔甲。只是埋头,再埋头。渐渐的,她抓起铁疙瘩的手越来越稳,送进滚丝机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准。指尖仿佛生出了眼睛,总能在那毫秒之间找到最精确的角度和时机。

车间的生产进度板,成了她无言的战场。她的名字后面,产量数字开始以一种异常稳定的速度向上攀升,很快将其他人的名字甩开。数字后面,一个小小的批注也引起了班长和车间主任的注意:“合格率97.8%”、“98.1%”、“98.3%”……那红色的箭头一次次指向上方,在灰扑扑的车间里格外醒目。有人开始低声议论,带着惊异和隐隐的妒意。

“唐秀平那手,怕是装了尺子。”

“邪门了,冲床吐多少铁疙瘩,她就能吞下去多少。”

女工们看她的眼神复杂起来,夹杂着审视和疏离。唐秀平依旧沉默,只专注地看着眼前翻卷的铁屑堆缓缓升高。她唯一的变化,是在某个极度疲惫的午后,当金属撞击的噪音几乎要撕裂神经时,喉咙里会极其轻微地哼唱起一些无词的调子。那声音细弱,几乎淹没在机器的狂吼中,却像一株倔强的小草,在钢铁丛林里探出了一点柔软的绿意。

荣誉终于落在了她身上。“三八红旗手”、“五四青年劳动奖章”……红彤彤的证书塞满了她那个简陋的储物柜。

厂里的文艺汇演,在粗糙搭建的舞台和刺眼的灯光下进行。唐秀平站在舞台中央,聚光灯追着她。没有华丽的伴奏,只有简陋的手风琴呜咽着。她唱了一首《在希望的田野上》,声音干净,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绷,却意外地穿透了礼堂里弥漫的机油味和汗味,如同山涧溪流。台下黑压压一片人头,目光汇聚,嗡嗡的议论声低了下去。

“小唐这嗓子,真该去文工团!”前排有人低声说,引来一片附和。

她目光扫过台下,掠过那些熟悉或陌生的工友面孔,最终,不可避免地撞上了前排那双眼睛。厂长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刘宝柱,穿着不合身的四个口袋干部服,头发油腻腻地贴在脑门上,此刻正咧着嘴,直勾勾地盯着她,毫不掩饰其中的浑浊与贪婪。那眼神像黏腻的蛛网,让她瞬间胃里一阵翻搅。歌声里的那点微光,仿佛被这目光骤然扑灭,只余下喉咙里干涩的余音。她的手指在身侧悄悄蜷缩起来,指甲掐进了掌心。

隔了几日,厂部办公室的小喇叭突然刺耳地响起来:“唐秀平!唐秀平同志!立刻到厂长办公室来一趟!”声音在空旷的车间里反复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唐秀平放下手里刚装好的半袋螺丝钉,指尖残留着金属的凉意。她下意识地抚了抚胸前那枚鲜艳的三八红旗手奖章,金属边缘硬硬的,有些硌手。穿过机器轰鸣的车间,阳光穿过高窗的灰尘,在水泥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厂长办公室在走廊尽头,门虚掩着。

她推开门。厂长并不在。只有刘宝柱斜躺在厂长那张宽大的皮转椅上,两条腿高高翘起,搭在光亮的办公桌沿。他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手里拿着一沓薄薄的文件,正哗啦啦地抖着。看见唐秀平进来,他眼睛一亮,脸上瞬间堆起一种令人作呕的、混合着讨好和势在必得的笑容。

“哟,大劳模来啦?”他拖着长腔,脚从桌子上放下来,身体往前倾,“坐,秀平!别客气嘛!”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唐秀平站着没动,离办公桌远远的:“刘干事,厂长找我什么事?”声音干涩。

“我爸开会去了,厂里的事,现在我……也能说了算!”刘宝柱站起身,绕过宽大的办公桌,手里那份文件也随他凑近过来。一股劣质烟草和头油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唐秀平不由后退半步,后背抵上了冰凉的门框。

“看看这个!”刘宝柱把文件递到她眼皮底下,是一份红头文件的复印件,“厂里要送一个优秀人才去省城学习!学什么……先进管理!这可是天大的好事!以后回来,那就是干部!吃商品粮的!”

他凑得更近,带着烟臭的热气几乎喷到唐秀平脸上,另一只手不安分地抬起,似乎想去碰她的肩膀:“秀平,你看你,又漂亮又能干,这厂里谁比得上你?名额嘛……就一个!只要你……”他的声音黏腻起来,目光在她胸口那枚刺目的奖章上逡巡,“只要你跟我好……那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以后当干部,总比在这破车间当个螺丝钉强一万倍吧?”

唐秀平猛地抬手,“啪”一声脆响,狠狠打开他伸过来的手臂。

“放尊重点!”她的声音像淬了冰凌,身体绷得死紧,“我不稀罕!”

刘宝柱被打得一愣,脸上那点装出来的笑意瞬间冻结、碎裂,一股凶戾的赤红猛地蹿上额头。他眼角的肌肉抽搐着,暴怒扭曲了他的五官。

“臭婊子!给脸不要脸!”他破口大骂,唾沫星子飞溅,“一个拧螺丝的破鞋,装什么清高!”他指着唐秀平的鼻子,唾沫横飞,“你以为你胸前挂个破牌牌就上天了?告诉你!那三八红旗手、那青年奖章,那都是我爸一句话!我想给你就给你,我想收回来,你就屁也不是!”

话音未落,他眼中凶光一闪,猛地一步冲上前,动作粗野至极。只听“嗤啦”一声裂帛般的刺耳声响,唐秀平胸前那枚鲜艳的红旗手奖章,连同底下的一小块蓝色工装布,竟被刘宝柱一把狠狠拽了下来!奖章被他死死攥在手心,硌得他指节发白。

巨大的惊愕和屈辱瞬间攫住了唐秀平,她只觉得胸前一片冰凉,心脏像被那粗暴的手猛地攥住。她下意识地伸手去夺,声音都变了调:“还给我!”

“还?还你个屁!”刘宝柱面目狰狞,高高扬起攥着奖章的那只手,狠狠向下一掼!金属奖章带着刺耳的摩擦声,被他猛地砸在坚硬的水泥地上!紧接着,他抬起穿着皮鞋的脚,泄愤似的疯狂踩踏上去!“破玩意儿!狗屁不是!踩!老子踩烂它!”皮鞋底与金属剧烈摩擦,发出尖锐刺耳的噪音。

“啊——!”唐秀平发出一声短促的、不像她自己的尖叫,所有的理智和克制在那一刻彻底崩断。她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小兽,不管不顾地扑了上去,用尽全身力气撞向刘宝柱,双手胡乱地抓挠撕扯着他的衣服和头发,“你混蛋!你混蛋!”

刘宝柱猝不及防,被她撞得一个趔趄,后背重重撞在办公桌角上,疼得他龇牙咧嘴。暴怒和疼痛彻底点燃了他骨子里的兽性。

“找死!”他狂吼一声,反手抓住唐秀平瘦弱的胳膊,像甩破麻袋一样,狠狠将她摔翻在地!“砰”的一声闷响,唐秀平的后脑勺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眼前金星乱冒,瞬间失去了所有抵抗的力气。

模糊的视线里,只剩下那个面目扭曲的男人高高举起的拳头,带着风声,像沉重的铁锤,一下,又一下,疯狂地砸向她的头脸、胸腹……疼痛像炸开的烟花,瞬间吞噬了她所有的感官,世界只剩下沉重的击打声和骨头断裂般的闷响,还有对方野兽般粗重的喘息。她蜷缩在冰冷的地上,呕出的鲜血带着铁锈的腥甜,染红了胸前那片被撕裂的、空荡荡的蓝色工装。刺目的阳光碎片在视野边缘疯狂地旋转、跳跃,最终被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彻底吞没。

消毒水浓烈得刺鼻,那是医院特有的、裹挟着生与死的气息。唐秀平从粘稠的黑暗中挣出来,仿佛刚爬出沼泽。全身都是碎的,骨头缝里都嵌着钝刀子,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剧痛。左眼肿胀得只剩一道缝隙,右眼吃力地转动着,映入眼帘的是惨白的屋顶、滴答作响的输液瓶。

“醒了?”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她艰难地侧过头,看清了坐在病床边的人。一个穿着笔挺法官制服的男人,肩膀上的天平徽章微微反着光。他看起来三十多岁,面容端正,眉宇间带着一种书卷气的沉稳和天然的威严。他手里端着一杯水,杯口氤氲着热气,眼神里有一种恰到好处的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唐秀平同志,我是县法院的谭劲松。”他的声音不高,但吐字清晰,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你伤得很重,需要静养。关于刘宝柱故意伤害一案,由我主审。你只需要安心养伤,法律会给你一个公正的交代。”

他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将吸管凑近唐秀平干裂的嘴唇。温热的水流润湿了喉咙,也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牵扯得全身伤口都在抽搐。谭劲松轻轻拍着她的背,动作极其轻柔。

“别急,慢点喝。”他低声说,目光停留在她缠满绷带的手腕上,那里有一道丑陋的抓痕,“一个姑娘家,遇到这种事……太不容易了。放心,有我在。”他的话语沉甸甸的,像一块温暖的石头,压在她破碎不堪的心上。

那夜,唐秀平躺在病床上,听着窗外的风声,第一次没有因为疼痛而流泪。她想起了那张被撕碎的奖状,想起了冰冷的拳头,也想起了那个穿着制服、说话沉稳的法官。黑暗中,有某种东西,微弱却异常固执地,重新亮了起来。

谭劲松的身影开始频繁地出现在医院惨白的走廊里。起初是公事公办地询问案情,带着书记员。后来,书记员不见了,他独自前来,带的也不再只有案情记录本,而是一小兜红得发亮的苹果,或者几本薄薄的、封面素雅的文学杂志。

“《平凡的世界》,看看挺好,路遥写的。”他把书放在床头柜上,指尖不经意拂过她受伤的手背,“日子再难,也得向前看,是不是?”他的声音很低,像在耳边诉说一个秘密。

唐秀平的心跳有些乱。她别开视线,望向窗外光秃秃的梧桐树枝,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被单边缘。他讲法律条文,也讲他下乡插队时的见闻,讲他如何在昏黄的煤油灯下偷偷看书复习考上大学。他的话语里带着一种她从未接触过的世界的辽阔气息,也带着一种同是挣扎过来的理解和惺惺相惜。

“案子……会怎么判?”一次送他出门时,她终于忍不住问,声音细若蚊蚋。

谭劲松在门口停住脚步,转过身。走廊顶灯的光线从他身后打来,给他周身笼上一层模糊的光晕,他肩章上的天平徽章显得格外清晰。他看着她,眼神深邃得像看不见底的潭水。

“放心吧,秀平。”他第一次省略了“同志”二字,语气笃定得不容置疑,“正义虽然偶尔迟到,但绝不会缺席。刘宝柱会受到应有的惩罚。这个世界,是有公道的。我会为你主持这个公道。”他伸出手,似乎想拍拍她的肩,却又在半途停住,最后只是轻轻握了一下她冰凉的手指,短暂而有力。

那点触碰的温度,瞬间燎原。

刘宝柱最终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判决书宣读那天,谭劲松站在国徽下,面容肃穆如磐石。唐秀平坐在旁听席角落,脸上还有未完全消退的青紫。当法槌落下,发出那声清脆的“咚”响时,她猛地闭上眼,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冲刷着脸颊,滚烫的,仿佛要灼穿皮肤。她感到的不是喜悦,而是一种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虚脱,以及一种模糊的、对给予她这“公道”的人的感激和依赖。走出法庭,早春的风还带着寒意,吹在脸上凉浸浸的。谭劲松没有看她,径直走向自己的办公室。

几天后的傍晚,他出现在她厂宿舍简陋的门口。手里提着一小袋奶粉,还有一盒包装精致的点心。

那一刻,他笔挺的肩章和帽徽在惨白的病房光线里仿佛镀上了一层柔和的、不容置疑的光晕。法律的威严与个人的关切,通过这个男人清晰传递过来。唐秀平望着他,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发出一个沙哑的音节:“……谢谢。”

就在她伤势渐愈,准备出院的前两天,谭劲松再次出现在病房。他没有穿制服,一件熨帖的白衬衫,袖子随意挽到手肘。手里提着几样水果,轻轻放在床头柜上。

“感觉怎么样?”他拖过凳子坐下,距离不远不近。

“好多了。”唐秀平声音低了些,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被角。病房里的空气似乎有些凝滞。谭劲松笑了笑,目光掠过她脸上未完全消退的瘀痕,掠过她打着石膏的手臂,最终落在她因紧张而微微抿起的嘴唇上。

“秀平,”他忽然轻轻唤了一声,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亲昵,“那天在排练室……你唱的是什么歌?声音真好听。”

唐秀平愣住了,抬起眼,猝不及防地撞进他深潭般的目光里。那里面不再是法官审视案件时的冷静,而是翻涌着一种滚烫的、让她心悸的东西。

“《我的祖国》。”她几乎是嗫嚅着回答。

“真好,”谭劲松身体微微前倾,手自然地覆在她没有受伤的右手上,掌心温热干燥,“以后……唱给我一个人听,好不好?”

他的手覆上来,滚烫得如同烙铁。唐秀平身体猛地一僵,想抽回手,却被他更用力地攥住。她慌乱地抬眼,对上他深潭般的眸子,那里面翻涌着一种滚烫的、不容抗拒的占有。病房消毒水的味道似乎被一种陌生的、极具侵略性的男性气息盖过。她的心跳骤然失序,血液奔涌着冲上脸颊,所有的言语和力气仿佛都被那只手抽走了,只留下一种眩晕般的空白。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能发出任何拒绝的声音。

出院后不久,唐秀平就被厂里通知下岗。华峰机械厂那点可怜的底子,早已在混乱的管理和劣质产品积压下耗尽了生机,如同一具被蛀空的朽木,终于再也支撑不住。红砖厂房安静下来,巨大的机器被蒙上厚厚的油布,喧嚣褪去,只留下满地狼藉的金属废屑和刺鼻的机油气味。属于唐秀平的储物柜被清空,里面曾经塞满的红彤彤的荣誉证书,此刻静静地躺在墙角那只装着杂物的纸箱底层。它们曾是她在冰冷钢铁世界里搏杀出的勋章,如今却像是褪色的笑话,无声无息。

生活的重锤猝不及防地再次砸落。父母愁苦的叹息在低矮的屋子里盘旋。唐秀平蜷在里屋那张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窗外是死寂的厂房轮廓。巨大的、空茫的恐慌感像冰冷的河水,一点点漫过脚踝、膝盖,要将她彻底吞没。就在这时,谭劲松来了。他提着粮油和一小叠皱巴巴的钞票,放在桌上,自然地揽住她冰凉的肩膀,将她带到镇上唯一的国营照相馆。

简陋的布景前,闪光灯刺眼地亮起。唐秀平僵硬地坐着,旁边是谭劲松带着温和笑意的侧脸。照片洗出来,两人并肩坐在一张假的长椅上,背景是拙劣的画着亭台楼阁的幕布。她穿着借来的花衬衫,脸上的笑容带着强撑的生涩。谭劲松指着照片上两人的倒影,笑着说:“看,像不像我们有了个小家?”那点虚幻的光亮,成了她溺毙前的唯一浮木。

她住进了谭劲松在城南租的一间小屋。屋子很小,但收拾得干净,是他工作单位附近一个安静的角落。窗台上摆着两盆廉价的绿萝,阳光好的时候,叶子边缘会泛着温润的光泽。唐秀平笨拙地学着生炉子、做饭。第一次炒糊了青菜,谭劲松却吃得津津有味。深夜,当他伏在那张旧书桌前翻阅厚厚的卷宗时,唐秀平会端来一杯热水,放在桌角。灯光勾勒着他专注而挺拔的侧影,她倚在门框上静静看着,心头泛起细小而真实的暖意。偶尔,她会轻轻地哼唱起歌谣,声音很低,在静谧的夜里流淌。谭劲松会停下笔,转过身,静静地听,眼中是纯粹的欣赏。那一刻,简陋的小屋仿佛也充盈着某种安稳的幸福。

然而,安稳如同昙花一现。第一次发现身体有异样时,唐秀平心头掠过一阵尖锐的恐慌。她独自去了趟县医院,捏着那张标注着“妊娠”二字的纸条,站在人来人往的医院走廊里,手指冰凉。

“不行。”谭劲松晚上回来,听完她断续的话语,眉头拧得很紧,脸上没有丝毫初为人父的喜悦,只有一片沉重的阴霾。他烦躁地踱步:“秀平,你想想我的工作!一个未婚的审判员……这会毁了我!现在正是关键时候……”他猛地转身,眼神锐利地刺向她,“听话,明天我陪你去处理掉。一定找最好的医生。”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那眼神里,有无奈,有焦虑,甚至有一丝被冒犯的冰冷。唐秀平看着他,喉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她张了张嘴,想说自己有点害怕,想问他难道真的一点都不期待吗?可最终,她只是低下头,盯着自己绞得发白的手指,极其轻微地点了点。眼泪无声地落在手背上,滚烫。

手术室的门冰冷沉重。浓重的消毒水味道混杂着某种若有若无的血腥气。金属器械冰冷的碰撞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唐秀平躺在窄小的手术台上,头顶是刺眼惨白的无影灯,灯光下悬浮着细小的尘埃。当针头刺入皮肤的瞬间,尖锐的痛楚让她身体猛地绷紧、颤抖。意识沉入一片冰冷的、无边无际的黑暗之前,模糊的视野边缘,似乎捕捉到护士帽檐下露出的、一闪而过的漠然眼神。那黑暗浓稠如墨,仿佛要将她最后一点微弱的光亮也彻底吞噬。

第二次、第三次……冰冷的金属器械一次次进入身体,如同一次次精确而残酷的收割。每一次手术后,身体都像被彻底掏空、碾碎过一次。下腹深处总是隐隐作痛,手脚常年冰凉,一丝生气都难以聚集。谭劲松陪她去的次数越来越少。她独自坐在手术室外冰凉的塑料长椅上等待,医院的广播里永远放着千篇一律的轻音乐,悲伤得让人喘不过气。周围偶尔有被家人小心翼翼搀扶、脸色同样苍白的女人经过。她们腹中曾有生命,无论是否被期待过,总有人陪伴在侧。唐秀平低下头,避开那些被丈夫或母亲捧在手心的孕妇目光,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惨白的月牙印痕。

又是一个深夜,唐秀平蜷缩在床上,小腹的隐痛像无数细小的针在绞动。谭劲松推门进来,带着一身酒气和浓烈的烟草味,脚步有些虚浮。他径直走到床边,俯下身,带着烟酒气息的吻粗暴地落在她脖颈上,一只手急切地探进被子里。

“别……”唐秀平虚弱地推拒,声音带着隐忍的痛楚,“劲松……今天不行……疼……”她的小腹还残留着手术后的钝痛,每一次触碰都让她倒吸冷气。

谭劲松的动作顿住了。黑暗中,他撑起身体,低头看着她,目光在模糊的光线里闪烁不定。沉默像冰冷的潮水灌满了狭小的房间。良久,他猛地直起身,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疼?又是疼!天天疼!”他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片,“唐秀平,你真当自己是千金小姐了?跟着我,是你自己选的!这点事都受不了?”他穿好外套,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震耳的关门声在小屋里久久回荡,震碎了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温暖假象。

那天,唐秀平在县百货大楼扯布时,远远看到一对新人在亲友簇拥下走出旁边的照相馆。新郎熟悉的挺拔身影让她瞬间定在原地,血液仿佛凝固了。新娘穿着鲜艳的红呢子外套,唇边漾着矜持而得意的笑容,旁边一位穿着法院制服、神态威严的中年男人正笑呵呵地和新郎握手。

谭劲松……旁边的中年男人正是法院的邱副院长。唐秀平手里的布匹“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周围的喧嚣瞬间褪去,世界只剩下那刺眼的红色和谭劲松脸上从未在她面前展露过的、春风得意又小心讨好的笑容。小腹深处那早已结痂的旧伤疤猛地被狠狠撕裂,剧痛排山倒海般袭来,冰冷彻骨,瞬间将她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几天后,唐秀平在谭劲松下班必经的路口堵住了他。夜幕初降,路灯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有些疲惫但依旧挺拔的身影。他看到她,脚步明显顿住了,脸上闪过一丝混杂着惊讶和不耐的复杂神情。

“为什么?”唐秀平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她死死盯着他,仿佛要用目光在他脸上烧出一个洞。

谭劲松沉默了几秒,目光扫过四周稀疏的行人,然后压低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恩赐的语气:“秀平,有些事情你不懂。邱院……我老丈人那边,对我下一步提拔很重要。”他顿了顿,语气突然变得急促而神秘,带着一种灼热的承诺,“你等我三年!就三年!等我位置坐稳了,一定把那个黄脸婆踹了,风风光光娶你进门!到时候,什么都是你的!”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像是在说服她,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唐秀平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熟悉的、曾经让她沉溺的深情,此刻却如同蒙着毒药的蜜糖。那空洞的承诺像冰冷的锥子,狠狠刺穿了她最后一点残存的幻想。身体里有个地方彻底塌陷了,发出无声的轰鸣。冷风灌进脖颈,她裹紧旧棉袄,没有再看谭劲松一眼,转过身,一步一步,踏着昏灯下自己拉长的影子,消失在巷子更深的黑暗里。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留下看不见的血痕。

三年时光,如同奔腾的浊流,裹挟着苦涩冲刷而过。唐秀平在蓼水镇那条最热闹的老街尽头盘下了一爿小小的门面。店名是她自己用红漆歪歪扭扭写在木板上的——“秀萍制衣”。最初的日子艰难得如同在沼泽中跋涉。她白天踩着那架老旧的二手蝴蝶牌缝纫机,哒哒哒的声音从清晨响到深夜。布料飞屑粘在汗湿的鬓角,手指被针扎破无数次,留下密密麻麻的针眼。夜里,她就蜷在裁剪台拼成的“床”上,听着屋外野猫凄厉的叫春声,睁眼熬到天亮。

镇上姑娘们开始带着从大城市看到的时装画报找上门来,指着那些时髦的垫肩和喇叭裤。唐秀平就一遍遍地拆解、琢磨,手指在布匹上反复比划,眼神专注得像在攻克一道生死攸关的难题。她似乎天生对线条和布料有种近乎偏执的敏锐。一个腰线该收几分,一个袖笼该放多少,在别人眼中是模糊的直觉,在她手下却如同精密计算过般毫厘不差。一件普通的涤卡上衣,经她妙手一改,便能掐出纤细腰身,衬得人精神挺拔。

“秀萍制衣”的招牌渐渐成了镇上姑娘们口耳相传的暗号。店门口的小木箱里开始出现几张、几十张的钞票,慢慢变成一小摞。后来,她请了个手脚麻利的小工,自己则常常搭着长途汽车跑省城,拖着鼓鼓囊囊的大编织袋回来,里面是最时兴的南方料子。

三年之期将满时,“秀萍制衣”早已搬进了临街敞亮的新门面。“秀萍时装屋”的霓虹灯牌在夜里闪烁着俗艳却夺目的光芒。玻璃橱窗里,穿着最新款长裙的模特架子吸引了路人驻足。唐秀平盘起了头发,穿着自己设计的、剪裁利落的浅灰色西装套裙,坐在柜台后打电话联系发货。她手指上那枚小小的银戒指早已取下,取而代之的是腕间一只明晃晃的金表,在日光灯下反射着坚硬的光。电话那头是省城百货大楼的经理,声音带着商人的热络。她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偶尔应一声,目光却习惯性地投向墙上的日历——那个谭劲松随口许下的、虚无缥缈的“三年”,如同一个长久徘徊不去的幽灵,无声无息地到站了。

“唐老板?唐老板?”电话里传来催促。

唐秀平猛地回过神,嘴角习惯性地向上扯了一下,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利落:“王经理,货没问题,明天准到。嗯,再进点新花色的确良?行,我记下了。”

放下电话,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新布料微涩的气息和熨斗熨烫过的焦香。她伸手,指尖拂过玻璃柜台上映出的、那个剪着利落短发、眼神沉静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的女人倒影。金表的反光有些刺眼。三年了。她不再是那个蜷缩在病床上、只能被动等待别人宣判命运的女工。她是唐老板。可心底最深处,那个被反复刻下的、关于“三年”的烙印,依旧在隐隐作痛,提醒着那段刻骨铭心的屈辱和背叛。

几天后,唐秀平走进了县法院那栋灰扑扑的办公楼大厅。高跟鞋踩在老旧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不容忽视的回响。她穿着考究的米白色羊绒大衣,手里拎着真皮提包,与这里陈旧压抑的氛围格格不入。她径直走向谭劲松所在的民二庭办公室。

门虚掩着。她推开门。

办公桌后,谭劲松正低头写着什么,闻声抬起头。看清是她,他脸上的神情瞬间僵住,握着钢笔的手指关节有些发白。他迅速站起身,几乎是有些慌乱地反手关上了身后的门,动作带着一种被窥破秘密的紧张。

“你怎么来了?”他压低声音,眉头紧锁,目光锐利地扫过门外,透着明显的不悦和警告。

“三年到了。”唐秀平声音不高,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她站在办公室中央,看着他身上那套似乎新了不少的法官制服,看着他那张明显保养得宜、却写满惊疑的脸。

“你……”谭劲松像是被噎住,一时语塞。他烦躁地扯了扯领口,眼神闪烁不定,不敢直视她过于平静的目光。“你……现在说这个干什么?也不看看地方!”他语气急促,带着一种被冒犯的恼怒。

“地方不合适,那你说哪里合适?”唐秀平向前逼近一步,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股无声的压迫感,“你当初的话,是放屁吗?”

“唐秀平!”谭劲松低吼一声,脸上血色上涌,“你说话注意点!这里是国家机关!”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怒意,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更“理性”,“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好不好?你现在不是过得很好吗?何必揪着不放?这对我们都没好处!”

“没好处?”唐秀平忽然笑了一下,那笑容冰冷,没有一丝温度,“那什么对你有好处?娶邱副院长的妹妹?”

谭劲松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他猛地转身,走到墙角那老旧的铁皮文件柜前,动作粗暴地拉开一个抽屉,翻找着什么。办公室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和纸张翻动的窸窣声。

“好!好!”他低吼着,猛地转过身,大步走回办公桌前。手里捏着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他没有任何缓冲,没有任何铺垫,手臂猛地一抡,将那信封狠狠摔在光洁的桌面上!

“啪!”一声沉闷的重响,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信封口子被摔开,里面成捆的、簇新的百元大钞滑出了一小半,露出鲜艳刺目的粉红色。

“二万!”谭劲松指着那些钱,胸口剧烈起伏,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种极力掩饰的疯狂和怨毒,“拿着!拿着这些钱,离开蓼水!别再让我看见你!别再给我找麻烦!”

他死死盯着唐秀平,眼神像淬了毒的钉子,一字一顿地砸下来:“你听清楚,我们两清了!从此以后,各不相干!你要是再敢闹——”他喘了口气,声音压得更低,威胁的意味却如寒冰,“别忘了你那些‘事’!我还在这个位置上,要让你不好过,有的是办法!”

粉红色的钞票簇新、耀眼,散发着油墨特有的、冰冷而陌生的气味。它们散落在谭劲松那张宽大的、堆满卷宗的办公桌上,如同一摊刺目的污血,凝固在唐秀平眼前。谭劲松那张因激动和愤怒而扭曲的脸,他眼中赤裸裸的威胁和鄙夷,像无数细密的针,狠狠扎进她瞳孔深处。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麻木感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冻结了所有即将喷薄而出的尖叫和质问。唐秀平站在原地,仿佛灵魂被那摊污血抽离了身体。她看着谭劲松,眼神空洞得可怕,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时间凝固了几秒,又或许是一个世纪。然后,她极其缓慢地、极其缓慢地,牵动了一下嘴角。那根本不能称之为笑容,只是脸上肌肉一次怪异的抽搐,比哭泣更令人心寒。

她没有再看那堆钞票一眼,也没有再看谭劲松那张狰狞的脸。她只是转过身,高跟鞋的后跟在水磨石地面上敲出一下、又一下清晰而空洞的声响。嗒。嗒。嗒。像秒针行走在时间凝固的废墟上。她挺直着背脊,一步一步,走出了那间充满钱味和权力腐臭的办公室,走出了那栋灰暗的大楼,走进了冬日午后苍白刺眼的阳光里。阳光落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有彻骨的冰凉。

唐秀平像个孤魂野鬼般在街上游荡。她去过派出所,接待的民警皱着眉听完她语无伦次的控诉,目光扫过她一身价格不菲的行头,最终只是公式化地摇摇头:“同志,感情纠纷,没证据。你这……我们真不好立案。”

她去过政府信访办,窗口后面是一张张疲惫而公式化的脸,收下材料,盖上红章,丢下一句程式化的“回去等消息”。那沓厚厚的、印着信访编号的纸张,仿佛投入了无垠的虚空,再无回响。

最后,她坐上了北上的火车。硬座车厢里混杂着汗味、泡面味和劣质烟草的气息。她抱着那只装着所有“证据”的旧旅行包,靠在冰冷的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荒凉田野和灰蒙蒙的村庄。连续几天几夜无法合眼,人像脱水的鱼,嘴唇干裂起皮,眼窝深陷下去,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执拗光芒。

北京很大,大到足以吞噬掉她所有的声音和影子。她找到那些挂着庄严牌匾的机关大门,试图靠近,却总在很远的距离就被制服笔挺的守卫拦住。她一遍遍诉说着自己的冤屈,将那些被翻得卷了边的材料高高举起,激动地挥舞。站岗的年轻士兵面容紧绷,眼神里只有警惕和审视,像在看一个危险的、不可理喻的闯入者。无论她如何嘶喊、比划,得到的始终是那句冰冷的、重复了无数遍的指令:“同志,请您退后!请遵守秩序!有诉求请通过正常渠道反映!”

巨大的红门在她面前冰冷地紧闭着,如同沉默的山峦,隔绝了所有微弱的呼喊。她像一滴试图撼动石壁的水珠,徒劳地撞击着。最初的激愤被巨大的无力感一点点耗尽。她茫然地站在宏大得令人眩晕的广场上,看着如潮的人流面无表情地涌过,听着陌生的京腔在耳边嘈杂回响。寒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抽打在她脸上。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孤独终于彻底攫住了她。她抱紧双臂,蹲在广场冰冷的花岗岩台阶角落,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唐秀平?”一个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她茫然地抬起头。两个穿着深色便装的男人站在她面前,神情严肃,向她出示了证件,是县驻京办的工作人员。

“跟我们回去吧,”其中一个年长些的叹了口气,语气复杂,“王书记交代了,一定把你安全接回去。”

没有呵斥,没有强行拖拽。这近乎温和的态度,反而像最后一根稻草,瞬间压垮了她紧绷的神经。唐秀平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阵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她像个终于找到大人的走失孩童,所有的委屈和绝望决堤而出。她猛地低下头,把脸深深埋进冰冷的掌心,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里断断续续地漏出来,在空旷广场的寒风中显得无比凄凉和渺小。

黑色的桑塔纳轿车驶入熟悉的县城。车子没有停在信访局门口,也没有开往她住的地方,而是直接驶入了县政府大院。车子在一栋安静的小楼前停下。县委副书记王国栋亲自站在办公室门口等着,穿着件半旧的灰色夹克,眉头微锁。看到唐秀平憔悴不堪地下车,他快步迎上来,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关切和力量:“秀平同志?路上辛苦了,快进来,坐下说。”

办公室不大,陈设简单。一杯冒着热气的茶被轻轻放在唐秀平手边的茶几上。她没有动。王国栋坐在她斜对面的单人沙发上,没有绕弯子,开门见山:“谭劲松的事,我都知道了。”他语气沉稳,目光坦然地迎着唐秀平那双布满红血丝、充满戒备和绝望的眼睛。

“组织上已经对他提出了严肃批评。他必须为自己的错误承担责任。”王国栋顿了顿,拿起桌上的电话,快速地拨了一个内线号码,“喂,让谭劲松马上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等待的几分钟里,办公室里静得能听到墙上挂钟秒针移动的滴答声。唐秀平双手紧紧攥着那只旧旅行包的带子,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门被敲响了。

谭劲松出现在门口,脸色苍白,额角带着汗意。他先飞快地扫了一眼沙发上的唐秀平,眼神复杂,随即立刻转向王国栋,身体微微前倾,脸上挤出一个极其僵硬的笑容:“王书记,您找我?”

“小谭,”王国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无形的压力,“你和唐秀平同志之间的一些事情,影响很不好。作为党员干部,生活作风问题不是小事,责任必须厘清。对你的相关处理意见,组织会按程序进行。”他没有看谭劲松瞬间变得灰败的脸色,目光转向唐秀平,“秀平同志受到的伤害,是实实在在的。物质上的补偿,是必须的底线。”

他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推到谭劲松面前:“这里是十万元。这是你应该承担的。今天,当着我的面,给秀平同志一个交代。态度要端正!”

那“十万元”三个字像重锤砸在谭劲松心头,他身体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辩解什么,却在王国栋那平静而极具穿透力的目光注视下,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他几乎是颤抖着拿起那个信封,脚步僵硬地走到唐秀平面前。他不敢看她的眼睛,目光死死盯着地面,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唐……唐秀平同志,这……这是我给你的补偿……对不起……”他艰难地吐出最后三个字,手臂僵硬地伸着,将那装着巨款的信封递到唐秀平面前。

唐秀平没有动。她只是看着那只递过来的、装着钞票的信封,又缓缓抬起眼,看向谭劲松那张写满狼狈、屈辱和强压愤怒的脸,最后,目光落在办公桌后那个穿着半旧夹克、神情沉稳威严的男人身上。王国栋也正看着她,眼神里有安抚,有公事公办的决断,还有一种……力量。

一种能将那个曾经在法院办公室里对她颐指气使、砸出十万块“买断”她的男人,轻易压弯了腰的力量。

唐秀平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厚厚的、冰冷的信封边缘。一种奇异的、带着酸楚和解脱的暖流,伴随着王国栋沉稳的声音,第一次真正在心底流淌开来,暂时驱散了那蚀骨的冰冷和屈辱。

“秀平同志,生活还要继续。”王国栋的声音在办公室里回荡,像一阵沉稳的鼓点敲在唐秀平荒芜的心田上,“向前看。蓼水的发展需要所有建设者,包括你这样的女企业家。有什么困难,组织会尽力协调。”他的目光坦然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

那只装着十万元的信封,被唐秀平随意地塞进了沙发角落那只旧旅行包的深处。那一刻,她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屈辱和愤怒仍在,但那急切想要撕破一切、玉石俱焚的念头,被王国栋那番话和那沉甸甸的承诺,悄然压了下去。

像一缕濒死的藤蔓骤然寻到了可以攀附的参天大树,唐秀平所有的注意力,所有的希冀,都牢牢地吸附在了“王书记”这三个字上。她开始频繁出现在县政府大院附近。起初,是远远地看着那栋小楼,看着那扇亮着灯的窗户。后来,她开始骑着那辆半旧的凤凰牌自行车,每天天刚蒙蒙亮时就出现在县委大院门口那棵老槐树下。她靠着车,目光执拗地投向大门内,看着干部们陆续骑着自行车或步行进去上班。她在等那个穿着半旧夹克的身影。

终于有一次,王国栋的车在上班高峰期被堵在了门口。摇下车窗处理情况时,他看到了不远处的唐秀平。他眉头不易察觉地微微一蹙,随即隔着车窗,朝她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便摇上了车窗。这短暂的一瞥,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唐秀平心中激起巨大的波澜。她整张脸都亮了起来,仿佛得到了某种神谕般的承认。

她开始写诗。白天在店里裁剪、熨烫的间隙,灵感如同泉水般涌出,她便随手记在裁剪单的背面、废弃的布头标签上。夜晚,当缝纫机停止了歌唱,她就伏在柜台上,就着昏黄的灯泡,在一本厚厚的硬皮笔记本上,将这些零散的句子拼凑成完整的诗篇:

“晨露打湿槐树的肩膀 / 铁闸开启沉重的声响 / 沉默的曦光里 / 我站成一座小小的塑像 / 只为那瞬间穿透尘埃的目光啊 / 灼热了我一夜的微凉……”

“笔尖沙沙 / 写不尽千言 / 裁刀划过命运的锦缎 / 每一根线头 / 都企图缝补灵魂的破绽……”

“人们说你是一座沉默的山岗 / 却不知你是穿透乌云的霞光 / 照亮我荒原上 / 所有卑微而倔强的生长……”

笔下的每一个字都滚烫,带着一种几乎燃烧生命的灼热。他将那些隐秘的倾慕、难以言说的感激、对某种强大力量的皈依感,全部凝结成这些分行排列的文字。那本硬壳笔记本封面是深沉的墨绿,里面的字迹时而娟秀,时而潦草,但每一笔都像用尽了全身力气。

她开始尝试递交这些诗。有时塞进值班室的窗缝,有时托相熟的、在县委食堂工作的妇人转交。起初,没有任何回应,如同石沉大海。但这并未熄灭她的热情,反而像一种沉默的鼓励。她写得更多,去得更早,在县委大院门口伫立的时间更久。

风言风语如同初冬的霜,悄无声息地爬满了蓼水镇的每个角落。在菜市场、在供销社柜台、在茶馆油腻的木桌边,人们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和压低的议论:

“看见没?又去了!这么冷的天,啧啧……”

“真疯了吧?一个做衣服的老板娘,惦记上王书记了?”

“听说写了厚厚一本”

这些议论,唐秀平不是没听到过。有时是擦肩而过时路人异样的眼神,有时是街边店铺里飘出来的刻意压低的嗤笑。她只是挺直了背脊,面无表情。她依旧每天清晨准时出现在那株泡桐树下,像一尊沉默的、固执的雕像。直到一个浓雾弥漫的深秋清晨。

雾气湿冷,粘在皮肤上,寒意直往骨头缝里钻。唐秀平依旧站在那里,手指冻得有些发僵。那扇沉重的绿铁门“吱呀”一声开了。走出来的却不是王立峰,而是王立峰的秘书小张。小张显然知道她,快步走了过来,脸上带着职业化的礼貌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

“唐老板,”小张的声音不高,带着点公事公办的疏离,“王书记让我转告您一句话。”

唐秀平的心猛地一沉,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冰冷的自行车把手。

“王书记说,”小张清了清嗓子,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他非常理解您过去的遭遇,也感谢您对县委工作的信任。但是……”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希望您能珍惜现在来之不易的生活,也要珍惜自己的声誉。组织上已经对谭劲松同志的问题做了处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这样对大家都好。他还说……请您……以后不必再来了。”

小张说完,微微点了点头,转身快步离开,身影迅速消失在浓雾中。

唐秀平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浓重的白雾包裹着她,像冰冷的裹尸布。那句“到此为止了”,那句“不必再来了”,如同冰锥,精准而冷酷地扎进了她心脏最深处那个刚刚燃起点点星火、还未成型的角落。她看着那扇重新紧闭的、冰冷沉默的铁门,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空虚感瞬间攫住了她。她慢慢推起自行车,车轮碾过湿漉漉的石板,发出沉重而孤单的声响,消失在县城灰蒙蒙的晨雾里。从此,泡桐树下,再无那个固执的身影。

唐秀平嫁给了大河村一个叫陈有田的老实巴交的农民。婚礼很简单,就在陈有田那几间低矮的土坯房里。没有鞭炮喧天,只有几个至亲围坐了一桌。唐秀平穿着崭新的红棉袄,脸上没什么表情,平静得近乎麻木。陈有田搓着手,黝黑的脸上堆着憨厚的、不知所措的笑,对她小心翼翼地仿佛供奉着一尊易碎的瓷器。村里人都说,唐老板这是彻底心死了,下嫁了。

日子像村口那条浑浊的小河,缓慢而平静地流淌。陈有田种地,唐秀平依旧操持着她的服装生意,只是重心挪回了镇上。陈有田不懂她的生意经,只知道笨拙地对她好,给她打洗脚水,笨手笨脚地学做她喜欢吃的菜。这种粗糙的、毫无波澜的安稳,像一层厚厚的、令人窒息的尘埃,慢慢覆盖了她过去的激烈与伤痛。

直到那个深秋的夜晚。

土坯房的顶棚很低,一盏昏黄的十五瓦灯泡悬挂着,投下摇晃的光圈。唐秀平躺在铺着厚厚稻草和旧棉絮的土炕上,身体撕裂般的疼痛还未完全消散。她的臂弯里,是一个刚出生不久的男婴,小小的,皱巴巴的,像一只粉红色的小猴子。他闭着眼,小嘴微微嚅动着,发出细微的、满足的咂咂声。陈有田蹲在灶膛前,笨拙地煮着红糖鸡蛋,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锅里咕嘟咕嘟的水声是这寒夜里唯一的暖响。他脸上的笑容是那么真,那么亮,照亮了整间昏暗的屋子。他时不时抬头,看看炕上的娘俩,那眼神里的满足几乎要溢出来。唐秀平低下头,看着臂弯里这个温热的小生命。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的暖流,像解冻的春水,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淌过她早已冰封的心田。她伸出还带着血污的手指,极其轻柔地碰了碰婴儿柔嫩的脸颊。小家伙似乎感觉到了,小嘴动了动,像是在无意识地笑。那一瞬间,她死寂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石,涟漪一圈圈荡开,一种酸楚而汹涌的热意猛地冲上眼眶。她慌忙别开脸,不让人看见。

几天后的夜晚,寒气更重了。窗户纸被风吹得呜呜作响。婴儿睡在靠墙的角落,裹在唐秀平亲手缝制的新棉花小被子里,只露出一张粉嫩的小脸。也许是白天受了点风,夜里小家伙有些不安稳,哼哼唧唧哭闹了几声。陈有田累了一天,打着沉重的鼾。唐秀平迷迷糊糊地起来,轻轻拍了拍襁褓,又把自己的被子往上拉了拉,侧身将孩子更紧地护在自己和墙壁之间,想用自己的体温替他挡住寒气。实在太累了,身体的疲惫像潮水般涌来,眼皮重得抬不起。她很快又沉沉睡去,手臂还下意识地环护在襁褓外侧。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下半夜最冷、最寂寥的时刻。唐秀平猛地惊醒过来,心脏狂跳,一种冰冷的、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她几乎是弹坐起来,慌忙转身去看身旁的孩子。

小小的襁褓安静地贴墙放着,悄无声息。

太安静了!安静得可怕!

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碰到襁褓的边缘,冰冷!不是婴儿该有的温热!她疯了一样掀开被子,昏暗的光线下,婴儿那张小小的脸埋在柔软的棉被褶皱里,呈现出一种令人窒息的青紫色。小嘴微微张着,无声无息。

“啊——!”一声凄厉得不像人声的尖叫划破了死寂的寒夜,带着彻底崩溃的绝望和恐惧。

“娃儿!我的娃儿!”陈有田被惊醒,连滚带爬地扑过来,只看了一眼,整个人就像被抽掉了骨头,瘫软下去,喉咙里发出嗬嗬的、野兽般的呜咽。

唐秀平死死地将那个冰冷僵硬的小身体抱在怀里,脸贴着他冰冷的小脸,身体筛糠般抖动着,大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泪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濡湿了冰冷的襁褓。土炕冰冷,油灯的火焰在剧烈的气流中疯狂跳动,将她和怀中那团小小的死寂的影子,摇摇晃晃地、扭曲地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如同鬼魅。

那河水,是裹挟了整条山脉冬日寒气、从骨头缝隙里钻进来的刺骨寒流,绝非薄暮时分河边散步者偶然触及的浮凉。天穹混沌未明,对岸镇子几点稀落的灯火死气沉沉,如同昏睡中半睁的眼睛。

唐秀平立在岸边,湿透的裤腿沉重地粘在皮肤上,那寒意蛇一样向上盘旋。她微微佝偻着,手插进那件早已洗得泛白、印着模糊“华峰机械厂”红字的破旧工装上衣口袋。口袋里沉甸甸的,坚硬、冰冷、棱角分明的小东西塞满了每一寸空间,隔着薄薄的布料硌着她的皮肉,像是某种怪异的负重铠甲。她吸进一口浸透水腥气的冷冽空气,这气息莫名让她想起华峰厂车间里永远弥漫着的机油和铁屑混合的味道。一种熟悉又遥远的气息。她往前迈了一步。冰水立刻淹没了脚踝、侵上小腿,那股蚀骨的冷像无数钢针,穿透皮肤,狠狠扎进骨头深处。她打了个激灵,身体内部的某个地方,有个声音在嘶喊。她没停。

河水很快漫过大腿,腰间,水流无形的手开始用力推搡。她更深地弯下腰,姿势别扭,几乎要被口袋里的重量带得向前栽倒。她挣扎着,一只手死死捂住鼓胀的口袋,像是护着什么绝不可失落的珍宝。河水漫过胸口,冲击着下巴,寒意封住了呼吸。她最后挣扎了一下,像一条被拖上旱地的鱼,随即,整个人便被那浑浊、沉重的河水彻底吞没。水面剧烈地晃荡、破裂,涌出几个浑浊的气泡,又迅速归于死寂。一件深蓝色的旧工装上衣,鼓鼓囊囊像塞满了石头,在水下浮沉了一下,也缓缓沉没。

破晓时分,河面笼罩着一层灰白稀薄的雾气。对岸镇子边缘,几个扛着长竹竿、准备去修理自家渔网的老渔民最先发现了不对。河心水流的回旋处,一团深色的东西半浮半沉,被水流推送着,缓慢地打着转,沉沉浮浮,时隐时现。那不是顺流而下的枯枝或垃圾。经验告诉他们,那轮廓,分明是一个人。

“看!河当中!”一个老头声音沙哑地喊起来。

“怕是……人哦……”另一个喃喃道,手里的竹竿垂落下来,砸在河岸的烂泥里。

尖锐的警笛声撕裂了清晨的沉闷。红蓝警灯在雾气中旋转闪烁,刺目得不近情理。河岸陡坡被照得如同白昼的舞台。穿制服的人影在晃动,手电筒的光柱在水面上交叉扫射,最终牢牢钉住了那个漂浮的深色躯体。水警的小艇突突作响,小心翼翼地靠过去。长柄的捞钩伸下水面。动作笨拙而沉重,仿佛捕捞的不是人,而是一段沉默的枯木。尸体被拖到岸边,淤泥沾满了深蓝色的工装。

两个穿着白大褂的人——县局的法医和助手,抬着蒙了白布的担架,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下湿滑陡峭的河岸坡地,表情是职业性的漠然,如同搬运一件寻常物品。他们熟练地将那湿淋淋、沉甸甸的躯体安置在冰冷的金属担架上。白布只盖住了头脸,那件浸透了河水的深蓝色旧工装上衣显得格外刺眼,口袋部位被里面的东西撑得棱角分明,高高鼓起。一个年轻的助手试着抬了一下担架前端,手臂肌肉紧绷,下意识地脱口嘀咕了一句:“嚯……怎么这么沉?”

“少废话,搭把手!”年长些的法医皱着眉,语气严厉,他弯腰抓住担架另一头。即使隔着橡胶手套,他也能清晰感受到担架金属杆传来的那股远超人体本身的重压。两人合力,才堪堪将担架抬起。尸体被小心地放在警用面包车敞开的后厢里。司机发动了引擎,排气管喷出白气,车轮碾过泥泞,留下深痕。车子缓缓驶离河滩,红蓝警灯在浓厚的晨雾里拉扯出模糊的、不断碎裂又弥合的光带。

县局法医室的灯光是惨白的,毫无温度,均匀地洒在冰冷的瓷砖地面和不锈钢验尸台上。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防腐剂和一种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腥气。唐秀平的身体静静躺在不锈钢台上,水珠沿着台面边缘滴落,嗒、嗒、嗒,声音清晰得像秒针在走。她脸色青白,嘴唇微微发紫,头发湿漉漉地黏在额角。那件深蓝色的旧工装上衣已被河水浸泡得颜色更加晦暗,紧紧裹在她身上。

法医老李戴着口罩,帽檐压得很低,只露出一双疲惫却锐利的眼睛。他拿起解剖剪,准备剪开衣物。当剪刀尖触碰到那件工装上衣的口袋时,他明显感觉指尖传来异常的坚硬触感。口袋被里面塞满的东西撑得紧绷绷的,布料都绷得没了弹性。他皱了皱眉头,顺着口袋边缘小心地剪开一道口子。伴随着一阵细碎、沉闷的摩擦声,几枚东西从裂口处滚落出来,砸在瓷砖地面上,发出叮铃哐啷、空洞又响亮的撞击声,在过分安静的解剖室里激起令人心头发毛的回响。

滚落在地的是几枚锈迹斑斑的螺钉。标准规格,M8或者M10,螺纹里塞满了暗红色的泥沙和墨绿色的水藻。法医老李的手顿住了。他俯下身,用手指拨开那道被他剪开的口子,视线往里探去。口袋里塞得满满当当,全是这种螺钉!一枚挨着一枚,紧紧挤在一起,约莫有上百枚之多。冰冷的金属,堆积在她生命的终点。

他的手指在口袋里翻动,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更多冰冷、坚硬、带着粗粝锈迹的螺钉。随着他往外掏的动作,更多的螺钉叮铃哐啷地滚落在不锈钢台面和瓷砖地上,声音单调、持续,几乎带有一种令人窒息的节奏感。这些被河水浸泡过、裹着泥沙和藻类的螺钉,在解剖室惨白的灯光下,闪动着一种沉甸甸的、属于金属和死亡的光泽。

老李的手停在口袋里,指尖触碰到一个异物,不是螺钉那冰硬锐利的质感,更像是一小片干燥的、折叠起来的硬纸片。他小心地用镊子将它夹了出来。那是一张小小的照片,边缘已经被水泡得微微发胀卷曲,但画面依然清晰可见。照片里是一个年轻的女子,梳着两条乌黑油亮的粗辫子,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胸前别着一枚小小的、擦得锃亮的“三八红旗手”金属奖章。背景是华峰机械厂车间的巨大玻璃窗,阳光透进来,照亮她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和嘴角那抹羞涩又骄傲的笑容。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像清晨草叶上的露珠,映着窗外的光,里面盛满了那个年龄特有的、未被生活磨损殆尽的希望和光采。照片上的脸孔,与此刻台上这张青白、浮肿、被死亡彻底抹去了生气的脸孔,依稀重叠,却又判若云泥。

老李捏着那张潮湿的照片,镊子尖微微发颤。他抬起布满红丝的眼睛,目光缓缓扫过那些散落在冰冷的解剖台上、散落在冰冷瓷砖地上的、堆积如小山的锈蚀螺钉。它们像失去生命的甲虫,密密麻麻地聚集着,无声地控诉。最终,他的目光落回不锈钢台上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又低头凝视着照片上那个笑容灿烂、额头上沁着汗珠的年轻女工。

他用笔在尸检记录本上顿住,墨水在粗糙的纸面洇开一小片深蓝。笔尖悬停良久,终于艰难地落下,写下带着某种重量的字迹:

“死者……生前为华峰机械厂工人。体表未见明显致命外伤。死因为溺毙……随身衣物口袋内,发现大量废弃螺钉(疑为华峰机械厂产品),总重约4.8公斤。该重量显著增加其入水后下沉速度,阻止其本能上浮……可视为加速溺毙进程的重要因素。”

合上记录本,那沉闷的“啪嗒”一声,仿佛一扇沉重的大门在身后关闭。他摘下口罩,深深吸了一口解剖室里混杂着消毒水和铁锈味的、浑浊的空气,目光落回那堆沉默的螺钉上。它们堆积在冰冷的台面边缘,锈迹斑驳,螺纹里嵌着河底的泥沙和死亡的气息。

“唐秀平……”他低声念出记录本上的这个名字,声音在空旷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又迅速被墙壁吸走,只剩下尾音的一点回响。那名字从口中吐出,带着一种奇异的陌生感,又似乎蕴含着某种不言自明的结局。

他转过身,走向墙角的洗手池,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哗哗冲下,他用力搓洗着双手,仿佛要洗掉指缝里残留的金属冰冷、河水的腥气以及那张年轻笑脸带来的灼烧感。水声掩盖了其他一切声响,包括他胸腔里那声沉重的叹息。

[责任编辑:袁通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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