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老家塘湾院门前,曾经卧着两口池塘,一大一小,如两只明澈眼睛,亦如祖孙相守,无言地凝望着过往的岁月。
近十年来,老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整个村落的大小水泥路纵横交错,流往资江河的一条小溪,也进行了疏通加固,远看似一条灌区,水蜿蜒流转。不失一道养眼的风景线。
在“建设美丽乡村,提高村民幸福指数”的号角中,院落门前的两口池塘,在三年前被轰鸣作响的现代化机械夷为了平地。于是,两口方塘便消失在我们的视野中,只留在了脑海里。
大塘颇显宽大,水色深碧,仿佛蕴蓄着许多沉默的旧事。塘边生满了青草,又浓又密,一直延绵至水边,水草则在水底招摇,似在招引着流云。夏雨之后,水涨得满满,直漫到石阶上,阶石在水的浸润下,光滑且暗,上面竟刻着几道岁月侵蚀出的凹痕。水面浮着些零星的浮萍,间或也有几片荷叶,虽不甚繁茂,却也不失为绿的点缀。轻风拂过,水面便浮动起细碎的波光,池底云影随水纹荡漾,碎成许多光斑,又悄然拼合,如恍惚未醒的梦境。
小塘则小巧玲珑得多,水色澄澈见底,池底铺着细沙,偶有游鱼穿梭其间。它依傍着大塘,倒像是大塘的幼子,承接着从大塘溢出的流水。塘边立着几棵柳树,柳条垂垂如发丝,每每随风摇曳,撩拨着水面。树荫之下,水色更为清冽,常有蜻蜓点水而过,尾尖划过之处,留下细密涟漪,向四面扩散,宛如水面在轻轻呼吸。
一到夏夜,两口塘中蛙鸣阵阵,起初稀疏几声,旋即鼓噪成一片,竟能盖过远处田野的虫吟。我每每伏在窗台,倾听这喧腾的交响,蛙声如潮,一波一波拍打着寂静的夜幕,此起彼伏,似永不知倦怠。月光如洗,铺在水面,那水面上便浮着半轮月影,随波荡漾,碎银粼粼,恍若天上亦开了一个小小的池塘。
人到中年时,我离开了家乡。每每念及故园,那两口池塘便浮上心头——仿佛两枚嵌在故乡胸前的碧玉,它们清澄的眸子,始终映照着岁月深处未改的容颜。那塘水无声,却似早已浸透了我的筋骨;浮萍割而复生,它终年漂浮在游子的思念之上,提醒着人:无论走得多远,总有什么如浮萍根须,暗暗扎在水底泥中,在灵魂深处缠了又绕,绕了又缠。
三年前,两口池塘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这里已成为了村级文化水泥广场。水泥广场地面青灰平滑,平整得不见一丝皱褶。广场四角立起明晃晃的电灯,入夜便放出白亮亮的光,把地面照得如同白昼。
白天,这里便成了村中男女老少消磨闲暇之地。孩子们奔跑嬉闹,声音在水泥地上碰撞得格外响亮。尤其是夜晚,一群中年妇人,伴着音乐扭动腰肢跳舞,她们整齐地踩踏着水泥地面,节奏鲜明而执着。她们的舞步,与当年母亲们捣衣的节奏,暗暗地应和着,却踏在截然不同的地面之上。
广场还承办了“首届村晚”。当晚的梅山武术、梅山山歌、土地歌及现代广场舞,引来上百人观看,并把广场围了个水泄不通。这精彩纷呈的节目,乐了老人和小孩。特别是与广场为伴的上哥,在音乐的节奏中,不由地哼起了无名曲,沙哑的声音和呛人的旱烟味,在村民的“喝彩”中飘向了远方……
月光依旧明亮,今夜照在水泥广场上,青灰地面泛出冷白的光,映得四周一片寂静。这光景,竟使我蓦地想起旧日塘水映月的温柔景象来。池水已死,水波已寂,然而我脚下所踩的每一寸水泥,都如一方棺椁,长眠着我那永不苏醒的池塘了。
广场夜夜喧闹着新曲,昔日那两口池塘,早已沉入地下,成为村庄无言的基石,被踏在众人脚下,永寂无声。新生的喧闹与旧日的沉静,便这样叠压在一起。
广场上的水泥地,坚硬冰凉地铺展着,而我的脚底却总疑心踩着什么——那不是别的,是水泥地下睡着的我的池塘。
作者 彭剑峰 (网络媒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