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长益
今年8月,洞口县有几个年轻人开办了一个洞口县玉瑶古陶非遗综合体验馆,带着好奇,进馆浏览却唤醒了我壶中旧事。
一九八一年,我中专毕业,分配至马鞍公社。那时节,老同学黄启友特意渡河而来,赠我一把壶——此壶出自洪茂公社“仙记窑”,自此便携了那窑火与泥土的印记,伴了我大半生。 启友参军前赠壶,来时正值初秋,河风吹动他整齐的军装。捧此壶于手,陶泥的微凉直透掌心,壶身温润似玉,壶嘴倾泻出流畅的弧线,壶盖相合严密无隙,敲之铿然有清响。此器工巧如此,凝着一方水土的灵性。
壶初至公社,便成了公用之物。每日清晨,它盛满沸水,温顺地蹲踞于办公桌一隅,壶嘴吐着丝丝白气,滚烫的水流涌向木塞的暖瓶,也流向同事们各式的搪瓷杯——杯壁水珠蜿蜒流下,聚在桌上积成一小片水渍。每逢上级莅临,温厚庄重的壶又即刻变了角色,被注满了家酿的米酒,在簇拥的言笑间流转于众人之手。那醇厚香气,在它细腻的陶胎中浸透,久久不散,竟仿佛与它自身泥土的气息融为了一体。
后来我成了家,此壶安心在简陋的餐桌上安了家,朝朝暮暮盛着茶水,壶腹温厚,安稳如岁月的底座。渐渐,金属与塑料的器具登堂入室,此壶便失了位置。一次,妻子拂拭蒙尘的壶身,蹙眉道:“这般古物,何如丢之为快?”她话音未落,我心头一紧,急忙夺回,拂去浮灰置于案头——它被冷落过久,色泽沉黯,然而捧在手里,那深蕴的温和与分量依旧,仿佛泥土与窑火的精魂悄然复苏:一个苍老坚硬的梦,在遗忘的角落又轻轻吐息。 然而时光无情,这温润的陶土之器,在金属光耀、塑料轻便的围攻下,终究难以抵挡。石江瓷厂昔日的光彩,恰如黎明前的星子,终究要在汹涌的白昼里黯然退隐。
洞口县陶业之兴,原是有其渊源的。古陶在高沙一带曾盛极一时,仙记窑、冷水窑窑火熏天,日夜不息;书院窑、崩坑岭窑次第排开,竹市地方则烧着古瓷民窑。及至上世纪七十年代,石江瓷厂在县交通局主持下建立,意图安置水上交通和搬运人员。厂中瓷器白润如玉,薄可透影,纹饰清丽,也曾名噪一时。
那段日子,我每每在集市上浏览那些巧夺天工的瓷碗瓷瓶,阳光透过它们薄薄的胎骨,能映出流动的光影。然而无论精美与否,用土石烧制的碗碟,终归比不过铁皮洋瓷的坚硬经摔。石江瓷厂曾竭力试图与时代竞逐,可当轻薄光亮的搪瓷与塑料碗碟如山洪般涌来,那曾引以为傲的清白薄脆,竟成了脆弱易碎的象征。我曾见过仓库角落里被弃置的残品,釉色依旧温润如玉,裂痕却如蛛网般密布,被遗忘在灰尘中,映照出窑火熄灭后幽幽的冰冷。 于是,这壶如今被置于我书柜深处,宛如一件出土的文物,无言而庄重。
想来高沙仙记窑的窑口早已坍塌,冷水窑的窑火也必被深埋于地下;石江瓷厂轰鸣的机器声已然喑哑,那些曾经细腻光洁的瓷品,或沉睡于泥土深处,或零落成碎片散落在荒草之间。如今玉瑶古陶传承非遗技艺做的是功德。
故人赠壶于长河之滨,壶中盛过寒暖,盛过清浊,最终只盛下无声的守望。它依旧沉默地立在那里,温润的手感下,埋着难以言说的过往,恰似浮沫散尽后杯底沉淀的那圈褐色的茶垢,是岁月深沉的遗迹。 ——凡物终究要在自己身上,刻下使用它的人与时代留下的凿痕,默默背负起整个逝去年代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