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调子拽回的年月
作者 彭剑峰
今日在娄星广场,忽听到我儿时最熟悉的湖南花鼓戏音调,一听到这调子,我好像就被岁月那双看不见的手,猛地拽了回去。我是听着这调子长大的。在新化白溪,我的老家,这调子就是新春的魂。

一进正月,村大队办公室那块空坪便陡然神圣起来。镇上的花鼓剧团一来,便是四、五天的狂欢。天色将暗未暗,锣鼓点子便急急风似地敲起来,像在催促着太阳快些下山,好让他们的世界亮起来。我们这些孩子,早早扒完饭,搬着长凳短椅,在台前抢占最好的位置。空气里是炒瓜子、炸油粑的香气,混着人身上崭新的棉袄味儿,热烘烘的,那就是年的味道。
戏码是熟的,《刘海砍樵》、《洪兰贵打酒》、《陶澍私访南京》、《薛仁贵征东》……台上的人生死离别,忠奸争斗,我们看的却不止是戏。最牵动人心的,是那戏演到一半的“插曲”。
往往是剧情正酣时,村里的为首者——多是德高望重的长辈,便拿着一个铁皮喇叭,走到台前,对着黑压压的人头,运足了中气,用我们最熟悉的乡音拖长了调子喊: “彭某某老板!指日高升,加官一个!”,“彭某某同志!步步高升,加官一个!”
凡被念到名字的,便在四周羡慕与起哄的目光中,有些腼腆又难掩光彩地站起身,顺着人让出的小道,走到台边,登上去。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崭新的“工农兵”(十元纸币),有时甚至是两张,郑重地交到为首者手里。仿佛这一刻,他不仅是生活中的能人,也成了这戏里戏外共同认可的英雄。
懵懂的我,挤在人群里,仰着脖子看,心里满是纳闷与羡慕。我问父亲:“爹,怎么老是喊他们几个?我也能喊么?”
父亲摸着我的头,笑呵呵地低声说:“崽呀,这里头有讲究。能被喊上去的,一是在村里有头有脸,为人正派,受人敬重;二是要出手大方,心肠热,肯为公家事出力。这是脸面,也是功德。”
我似懂非懂,但那份“脸面”的光彩,却深深烙在了心里。我暗想,什么时候,我也能这样上台走一遭,不是为了那戏文里的加官进爵,就为了那实打实的、被所有人认可的“露一回脸”。
后来,我的人生走向了另一条热闹的路——我从事了武术工作。刀光剑影的舞台,掌声雷动的赛场,我也果真多次上台,走过许多“圈圈”。
如今的农村,正月里静了许多,虽偶尔有演出,也没有了当年的热闹场面,没有那样一个拿喇叭的人,会在中场站出来,喊出一个个熟悉的名字。那套维系着乡土人情、荣耀与责任的、不成文的“加官”仪式,连同它背后的一整套价值认同,仿佛一夜之间,被风吹散了。
调子还是那个调子,《刘海砍樵》的“比古调”依然欢快。可当我在手机里偶然点开,那旋律裹挟着潮水般的记忆将我淹没时,我才惊觉,我怀念的,或许不单单是那场戏。我怀念的,是整个村庄作为一个温暖的共同体,在那几日里共同的呼吸、共同的期待、共同的喝彩。我怀念的,是那套简单而庄严的仪式,如何定义着一个乡下孩子最初的“光荣与梦想”。
调子戛然而止。我又被岁月拽了回来。
(作者系网络媒体人,娄底市作家协会会员)